苟敬家居新郑近郊。
一田,一树,一农舍,清溪绕田而过。
韩平陪着苟敬。
苟敬比韩平小十四五岁。韩平须发半白,而苟敬却是全白了头发。虽然他一直微笑着,可是韩翊能感到他心中深深的悲伤。
苟敬给韩翊端来了木墩子。韩翊品着清冽的山溪水,一想到如果不是自己信错了人,那么苟敬现在还有小六承欢膝下,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过与愧疚。
苟敬的笑容里却是一片云淡风轻,
“没关系,不要紧的。小六在时,他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顿饭睡过一个囫囵觉,还时不时地被我辱骂。那孩子,是那样地深沉,从来没有半点不满。”
这该是老年丧子这种极端的痛到了极致之后才有的平静吧。苟敬越是这云淡风轻,韩翊看着越难受。
“小翊,不是你的错。时代使然,如此而已。你也看到了,实力强劲如韩家者,当初也被我像砧板上的鱼肉一样地任意切割。
更何况是像我和小六这样本就一无所恃的人,我们除了自己这条并不顽强的命之外,什么都没有。
坐吃山空本就不是什么振兴家族的好办法。所以当王上说他需要一个出身高贵的人作他的间者时,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那时候我想啊,有一个强有力的后台,至少没人像我那样地欺负你家。像我,不管怎样,还留有一丝情面;如果换作别人,小侄子,你现在也判断得出来,直接灭了你家,一丝翻身的机会都不会有。
当小六遇难时,我才想到,我错了。我老苟家没有退路,可是韩家不一样,韩家是有产业的。我为什么要把你拉到这条不归路上来?”
苟敬终究还是没能抑制住自己的悲痛,双手拱着额头,有些语噎。
韩平伸出手想要抚他的背,但到了跟前又缩了回去,好一阵子才劝慰道,
“老哥,如果想哭,就尽情地哭出来吧,我儿就是你儿,以后我陪着你,该小六做的,他一样都不落地会做好的。”
“其实,做过半年间者,看到世事残酷之后,我当时最想的,还是过回平常人的生活。没想到最后我心愿的达成,居然要小六用命换来的。我不怪任何人,只怪这该死的命运。”
苟敬很快地便恢复了过来。
“苟叔,现实如此,你我身处其中,都没得选。我现在只想问的是,如何才能改变这该死的世道,让千千万万的后来人不用再受小六和我现在遭的罪?”
韩平笑了,苟敬也笑了,他说道,“现如今天下的痛苦,莫不来源于大争,唯一能带给天下人福祉的,便是天下太平。如果你能助其中一方夺得天下,那么天下人就可获安宁。”
现在可是在刘邦的地盘上,要韩翊在刘邦和项羽两个中选一个,苟敬的话说得是相当地大胆。
韩翊离开前,把项颜给她的一袋黄金全留下了。如果省着点花,足够韩平和苟敬温饱到老死了。
他,发誓,要用自己的命,让小六死得其所,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回到栎阳时,却见着陈平等在铃儿宅院外头,问他,“不去宫里看看仓女史和锦娘,还有那个让你暴露的五羊氏?”
韩翊恨毒了五羊氏,他问陈平,“现如今眼前就有一个和铃儿长得七八分相似的司马氏与韩信最为合适不过,为何还一定得是五羊氏?随便在大街上拉一个,只要是个女的,都比她强。”
陈平看了一眼因为悲痛有些情绪化的韩翊,
“你是打算像个小混混一样瞅个机会痛揍她一顿,还是像愤怒到极致的妇人一样堵在她家门口撒泼?
骂着不疼打着疼。她让你痛彻心扉,你还她个生不如死就是了。”
韩翊知道韩信和陈平的关系,还是有点投鼠忌器。
“韩信啊,当初他从项羽处逃走时,卷走了我所有的家当,一点活路都不给留,如此阴毒的人,谁还敢跟他称兄道弟的?
再说了,啥人配啥人,他要是个好人,怎么都跟五羊氏扯不上关系。地狱无门,祸福自招,懂不?”
韩翊不需要懂,只要那女人不得好死就够了。
陈平来截韩翊的道,是想让他一鼓作气跟他走一趟,见证一个人,或者说一个时代的落幕。
具体是什么,陈平没有说。
在经过洛阳近郊时,韩翊看到了羊老六和他的伙计们,还有那带着卮酒前来送行的夏侯婴。
夏侯婴只忠于刘邦一人,这是汉国这头上下一致的共识。他也是最能代表汉国的。
一看到韩翊,他便展露出他那极其不常见的笑容,
“你在彭城的事汉王都知道了,他夸你能干。王上他要你们务达成他的心意。”
汉王现在最大的心病,莫过于还作为人质质押在楚军大营里的吕雉和太公,这是要尽力保他们周全的意思。
陈平侧脸问韩翊,“你可知我们此行先要干什么?”
韩翊能猜中最主要的,但其他的还真不好说。
夏侯婴眼中带着笑,“他去了自然就知道了,何必在这做没用的哑谜?俺谨代表王上,祝你们马到成功。”
陈平带着韩翊两人两马,行走在青青的原野上,他看起来平静,只是时不时地握紧的缰绳出卖了他。
这次他俩一鼓作气,一口气跑了几天,到了彭城东百里开外的一条道旁,等了好半天,才见着一老仆驾着一辆旧牛车往东而去。
近了,韩翊才看到,那车的后边,铺着一旧毡子,上边盖着一脸色紧闭的老叟。
那老仆一见着陈平二人,便勒停了车,对着车上那老叟耳语了几句,然后才放陈平二人近前。
车上那人被扶着颤颤巍巍地坐了起来,韩翊这才看清,他就是范增,脸颊瘦得像是贴了一层皮在骨头上。一看到陈平,竟没了往昔那咬牙切齿的狗杀气,口气却像个邻家老翁,
“原来是陈平啊。好久没见你,你比以前更阴毒了。阴毒好啊,阴毒可以让老朽告老还乡。一辈子为他人作嫁衣,临了还落得个如此下场。是自己作的孽啊。”
陈平没有接他的话,直接问那车夫,“亚父这是怎么啦?楚营中吃喝不愁,按说不应该这么萎靡呢。”
车夫看了一眼范增,才拉开范增的衣物,露出他背上两三个大大的毒疮。
陈平皱着眼看了下,“这疮是陷下去的,亚父也是可怜。我偶尔听军医说过,这疮要是陷下去,就是精壮的年轻人,也熬不过。
身体已经如此了,为何不在彭城养着呢?”
只见范增的手像鸡爪一样牢牢地抓住陈平的,“如果当初老夫不把你赶走,你现在当如何待吾儿?”
到老了病死,甚至被抛弃,都要护着那项羽,韩翊看得出来,他与项羽是真的到了天伦的地步。
陈平凑到他耳边,大声说道,“我本与项王有兄弟之谊,如果当初你不以性命相逼,我会用命守护于他。那汉王,就不会有任何的胜算。天下形势都将不一样。”
范增仰天长叹,“以往我总是防着这个防着那个,原来,真正害了我儿的,是我的小人之心呐。罢了,都是我的错,我不会再怨恨于你。”
范增这才松了手。他的老仆替他掖好了被子,一人一仆一牛车,吱嘎着向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