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情况持续了大约半个月后,一天夜里,正当两个人处在高潮时——为了尽兴,这个革命的女人,甚至采取了一种配合的态度,忽然,静夜里暴出一声敬毛令人毛骨悚然惊叫:“来人啊!”实际上,敬毛此时正在梦中,上山打此时遇到了把他团团围住的狼群。这种惊天动地的叫声,像一根无情的棒子,打散了一对正在不顾人伦的鸳鸯。爱毛像一块滚下山崖的石头,倏然滚进自己的被窝;而招财浑身剧烈地哆嗦了一下,觉得脊梁骨里蹿进了一股冷气。只是从这一瞬间开始,她才仿佛从将近半个月的恶梦中猛然惊醒,发觉自己犯了罪,但为时已经太晚。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她只好老老实实地承认,当初自己为这种行为寻找的种种借口,都和从前自欺欺人的骗术一样,只不过是为自己能够长期浸泡在这种弥散着诱香,却注定不会使人幸福的毒液中的行为开脱而已。现在,这一切在美妙的借口下进行的丧失人伦的行为,经过敬毛的一声惊叫,都像云翳掠过后的缤纷世界,阳光下,一切都变得那么清晰,她那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又被戳了致命的一刀。在她短暂的一生最后的几年里,残存的,只不过是时间越长,痛苦就越长的死亡前的挣扎。
事发后的第二天,她就借口毛们常在夜里做恶梦,惊呼狂叫的搅挠得她没法睡觉,把毛弟弟们全部轰了出去。像迷惘懵懂的道边儿一样,招财也染上了无法医治的流泪症,和道边儿不同的是,母亲一天二十四小时,从不间断地流泪,而招财却仍可以靠自欺的手段,把眼泪集中到夜里流淌。每当夜阑更深,躺在冰凉的被窝里,孤伶伶一人独自流泪,这样,她觉得心里会好受些。
成天疑神疑鬼的父亲,根本不肯体量女儿的痛苦,甚至把女儿的变化,看作是对他的背叛,并在背地里开始对女儿进行密秘审查,不动声色地监视女儿最平常的一些生活细节,决定一旦发现了最有力的证据,就将女儿坚决打倒,像对待阶级敌人那样。可是,几天后,这种监视就把他弄得糊涂不堪了,叫苦不迭地抱怨,女儿正在发生巨大的转变,但既不是转向更加革命的一面,也不是转向反革命的一面,而是转向叫人莫明其妙的第三种状态。这种状态的最大特点是,每天上厕所后,招财总是要洗一百次手,却又仍觉得手没洗干净;早晨刷牙后,她没完没了地嗽四十次口,却总觉得嘴里还有牙膏味;夜里,她反反复复地不断从炕上跳下,去看门是否闩好,尽管每次都证实,门是闩好的,可只要一躺进被窝,她立刻就怀疑门是虚掩着的;每天她要掏出揣进地察看一百二十遍钱夹,为的证实那五元钱,是否还在钱夹侧面的小兜里;她的房间里,渐渐谢绝了一切来访者,甚至母亲道边儿都不能例外,她的被单,每天至少要换一次,仍嫌不够干净;每天进屋前,她都要把鞋底在一条破麻袋上擦了又擦,生怕鞋底还有脏东西。漫漫的,她把自己的房间,布置得像医院的无菌室。招财变得沉默寡言了,不再主动和任何人讲一句话,走路时低着头,像一个生性怕羞的小女孩儿,在村里胆战心惊地贴着墙边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