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喻轻舟的神情有异,沈映雪于是询问:“有什么问题么?”
喻轻舟怔怔地笑了笑,低声解释道:“只是有些意外,我……我以为师姐会怪我没有好好保管停云,叫人平白夺了去。”
闻听此言,沈映雪却是淡淡地笑了。
“赠你剑原本就是为了你能更好地保护自己,如今反倒为了一柄剑的得失而怪罪于师弟你,岂不是本末倒置。”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喻轻舟就是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他试探着问道:“可师姐曾经对我说,要将停云当做家人那样爱护——”
“当做家人和真正的家人之间还是有区别的。”
沈映雪不紧不慢地回答,看向喻轻舟的目光中似乎多了一丝深意:“况且,就算是真正的血亲之间,也未必可以做到不分彼此地一视同仁,更何况一件兵器。”
“……”
喻轻舟确实也不是很清楚。
他被带回山上时还太小,对于家人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印象,在他看来师姐和师父就是他的至亲,宗门中的那些弟子便是他的手足兄弟。
喻轻舟曾以为,所谓家人就是可以为了对方的安危,不假思索地牺牲掉自己的一切的关系。
可师姐似乎并不这样认为。
这让喻轻舟在惊讶之余,愈发迷茫起来。
忽然觉得从前的自己可能一直误解了什么。
“呵,师弟你啊,总是这样天真。”沈映雪说着话,忽然凑近了几分,湿漉漉的气息轻拂在面颊上,携带着淡淡的酒香。
喻轻舟这才发现,师姐她喝酒了。
喝了酒的沈映雪总是会变得粘人一点,说起话来也不像平日里那么冷冰冰的,偶尔甚至会给人一种像是在撒娇的错觉。
不过,喻轻舟一次都没有见对方真的喝醉过。
沈映雪的酒量一直是个谜。
胆敢尝试挑战的人最终都会以惨败告终,或是醉得不省人事,或是吐得昏天黑地,总之就没有一个能在没有人搀扶的情况下回到自己房间的。
喻轻舟也曾为此表达过自己的担心。
他问沈映雪,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女子闻言抬眼朝他睨过来,一双眸子漆黑湿润,像是笼着雾气的深潭。
【有什么不好?】沈映雪半眯着眼睛反问。
喻轻舟在脑子里列举了许多喝酒误事喝酒伤身的反面例子,发现好像都不太合适。
师姐平日里其实不怎么喝酒,也只有在逢年过节、大家欢聚一堂的时候,才会饮上一些,所以谈不上误事。
至于伤身,那两个被软着脚抬回屋子里的家伙,才更应该把酒戒了才是。
想来想去终于勉强想到一个。
【喝太多总是不好的,会扰乱心智。】
【扰乱心智又如何?】
喻轻舟不说话了。
他其实想到了,但是不敢说。至少不敢在师姐面前说,他觉得那是一种冒犯。
沈映雪却无所谓地笑了笑。
【人活着,总是不能太清醒的。否则……】
【否则?】
【大概会很无趣吧。】
沈映雪这样说着,竟然嗤嗤地笑了,然后将杯中的残酒仰着脖子一饮而尽。
那样的师姐很不像师姐,连带着喻轻舟也有些熏熏然了。
仿佛醉意是可以通过言语传递的。
那一刻,长久积攒在心中的话语忽然就一下子涌到了嘴边,像是不吐不快。
喻轻舟唤了一声师姐。
沈映雪回了一声师弟,眼神中带着些狡黠的笑意,直勾勾地盯着少年的眼睛,鼻子,然后是嘴巴,然后就不动了。
似乎是在心里琢磨对方究竟会说些什么。
喻轻舟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说了句:【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然后装模作样地抬头看天,才发现圆月不知何时已经被云层遮住了。
沈映雪也向上瞧了一眼,却像是毫无察觉的样子,再次朝喻轻舟看过来,并且点了点头。
然后浅笑着说:【是啊,真美啊。】
所以有可能……从本质上来说,沈映雪不是不会醉,而是她醉的极其与众不同。
醉得极为清醒。
也许正是意识到这一点,沈映雪才不会在平时喝酒。
可是现在,喻轻舟却嗅到了从沈映雪身上传来的酒香,同对方身上原本的清冽梅香相互融合,愈发沁人心脾。
“师姐喝酒了?”喻轻舟不解地询问。
沈映雪嗯了一声,口齿清晰,声音平静:“突然就想喝了。也可能是瞧见师弟,所以心里高兴。师弟若是想喝——”
“没有的事情。”喻轻舟干脆拒绝。
他的酒量不比师姐,几乎是滴酒就醉。
眼下还在外面,喻轻舟可不能在旁人面前丢了自家师门的脸。更何况要是自己醉了,谁来管黎宵?
想起黎宵,喻轻舟才忽然发现,那少年不知何时坐到了离自己很远的一块石头上。
也不说话,就那么远远地,用剩下那只碧绿眼眸直直地望向这边,那眼神直勾勾地,幽怨异常。
见喻轻舟望过去,又突然将脑袋扭到一边,一副很不乐意搭理青年的模样。
喻轻舟看出少年似乎是在生闷气。
可是又不知道对方究竟为了什么而生闷气。
索性也就不再多想了,本来就是,他连自己的事情都想不明白,又何必替别人瞎操心,何况对象还是一只不通人情世故的半妖。
“那半妖很漂亮么?”
师姐的声音再度响起在耳畔,这次她的气息吹拂过喻轻舟的脸颊下方,似有若无地擦过侧颈的伤处。
喻轻舟不由地一个激灵。
他差点就忘了师姐最是憎恶妖魔,从来不吝于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它们。
一瞬间,那个在眼前被一分为二的魔物幻化成的妇人面孔,恍惚间变成了少年的脸。
喻轻舟的背上忽然有些发冷,喉头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用得着这么紧张么?”沈映雪淡淡道,忽然话锋一转,“还是说,师弟心里有鬼,怕被我看出来。”
应该是没有的。
喻轻舟想,可是对上女子探究的眼神,那个呼之欲出的不字却像是卡在喉头的一根鱼刺。
想来想去,还是解释道:“我带那少年出来,不过是为了了却常师伯的一桩心事。等回了宗门,他的去留自会有掌门定夺。到时候,就不是我能干涉的事了。”
沈映雪轻轻笑了笑:“师弟说了这样多,似乎是想和那半妖撇清关系。”
没等喻轻舟松一口气,沈映雪又接着说道:“可惜我问的只是他漂不漂亮,师弟兜了大一个圈子,解释了这样多,却没有想起多说多错的道理。”
喻轻舟自知理亏,不知再说些什么好,正如对方刚才所言,总是多说多错。
沈映雪观瞧着自家师弟眼底细微的波动,似乎觉得颇为有趣。
“不过,我现在倒是知道了。”
听见沈映雪忽然这样宣布,喻轻舟愣愣地瞧着对方,一副大为疑惑的样子。
“……知道了什么?”他下意识地追问。
闻言,沈映雪定定瞧着青年,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当然是知道了——”
她说着顿了顿,一双眼睛落在青年的胸膛处,语气平静道:“原来师弟你心里真的有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