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映雪口中的麻烦自然指的是黎宵。
可不知为何,喻轻舟却依稀感到这话分明像是冲着自己来的。
尤其是当两道深邃的目光幽幽划过他的脖颈处时,喻轻舟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侧颈。
随即不由地愣了一下,指尖触碰到的地方立时腾起一阵隐约的刺痛,之前竟一直没有察觉。
——是什么时候?
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在那一晚……
其实喻轻舟关于那时的记忆并不十分清晰。一来重伤加上瘴气的侵袭,他本就意识模糊,浑浑噩噩。
二来这样诡异的经历,他也着实不愿放在心底,想起来也只会徒增羞耻。
可沈映雪此时若有似无的打量,却仿佛一只无形的手,不动声色地将那一层记忆的遮羞布轻轻地揭了开来。
喻轻舟下意识地想要拿手去挡,又感到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
若师姐真就是随意的一瞥,他这样大动干戈倒显得做贼心虚起来。
只是他的手刚刚放下,师姐的话音又响了起来。
“这样的地方受了伤竟到如今也不曾发现。”说话间,女子已然抬手轻轻点在了喻轻舟那处隐隐作痛的地方。
明明她的指尖微凉,所过之处却在霎时间腾起燎原之火般地灼灼热意。
一路烧到了喻轻舟的眼底和心底。
青年的眸光微颤,一时间竟忘了要避嫌,只任由那只手不紧不慢地从颈侧向上又轻轻落在了他的面颊之上。
似是感慨,似是怜惜地在口中低喃。
“师弟这样的粗心大意,如何能让人放心。”
沈映雪的声音不大,刚好只叫他们二人听见,仿佛情人间的私房话。
旁人虽则听不到向来以杀伐果断闻名的清丽女子,究竟对着自家师弟低声说了些什么。
但二人举止间的亲昵是有目共睹的。
——所谓非礼勿视。
绝大多数知情识趣的人已经移开了目光,只当做没有看见。
也有人不耻这般光天化日下这般孟浪行径之人,可无论是这二人背靠的师门还是沈映雪本人都是出了名的不好招惹,也就悻悻地把不满压在了心里。
最乐见其成的还是隐仙宗的弟子。
大家虽然不敢在明面上开沈师姐的玩笑,却也纷纷在私底下议论说,这魔域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人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心境果然会有所改变。
像是沈师姐这次,消失一趟再回来,突然就明确了自己的心意。
又有人压低了声音偷偷感慨:“不愧是沈师姐,动起手来那是一点都不含糊,没瞧见喻师兄他都已经不知所措了吗?哈哈,若是将来这二人成婚,师兄一定被师姐吃的死死的。”
“还用到那时嘛?”
“说的也对。”
“……”
喻轻舟将这一切的调侃尽数听在耳朵里。
他的耳力都很好,平日里弟子间的一些有关自己的无心之言,从来都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可是,今天却莫名有些在意。
也许是因为话题的另一位主人公现在就在自己的身旁。
又或许是沈映雪之前毫无征兆地亲密举动,完全在喻轻舟的预料之外,令他的心绪久久无法恢复平静。
莫非真如那些人所言,师姐是因为在修罗域中的一些经历,突然改变了心意?
按理说,喻轻舟应该感到惊喜的。
——但是他没有。
而且他突然想起,自己弄丢了师姐送的礼物。
“怎么了?”沈映雪看着喻轻舟,开门见山道,“怎么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喻轻舟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之前的遭遇和盘托出。
佩剑遗失这种事情就算不说,也迟早会被发现。
与其提心吊胆,被动等待真相暴露的那天,还不如主动交代争取宽大处理。
最重要的是,喻轻舟觉得,作为赠剑之人的师姐,无疑是有知情权的。
“其实是这样的……”
喻轻舟一五一十地说出了那晚遇袭的经过,说到那个偷袭者从自己手中夺走剑的时候,他几乎已经羞愧地抬不起头来。
既是对没能保管好师姐送的礼物的愧疚,也是对自己败给那个偷袭者的不耻。
原以为师姐会因此责备自己。
没想到对方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声:“一把剑而已,丢了便丢了。”
闻言,喻轻舟的心头微微一颤。
实在想不出他的师姐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因为沈映雪向来是个极其惜剑爱剑之人,甚至说一句嗜剑如命都不为过。
当年赠剑的时候,沈映雪虽然什么都没有说。
但喻轻舟后来还是从师父那里听说了一些事情,像是师姐为了寻一块合适的材料只身一人挑了一处妖兽的老巢,九死一生差点就折在了里头。
回来躺了没几天,又马不停蹄地闭了关,废寝忘食地忙活起来。
为的就是赶在喻轻舟下山历练之前,将亲手准备的礼物送到喻轻舟的手中……
那时,郑重接过礼物的喻轻舟又是如何表现的呢?
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小少年双手捧剑,似乎是激动得差一点就哭了。
他嗫嚅着发誓一定会谨记师姐的教导,绝不辜负师姐的期待。
师父在一旁尴尬地咳嗽两声,听闻小徒弟下山历练,这个当师父的特意跑来送行,实际看来却像是……有些多余了啊。
喻轻舟于是也恭恭敬敬地拜别了自己的师父。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少年忍不住回头看去。
身后的长长石阶绵延不绝地伸向云雾之中,仿佛直通天际。
一片苍茫的白色中,他似乎隐约瞥见了一道模糊的黑影,一眨眼的功夫却又消失不见了。
见此,喻轻舟的心里莫名有些空落。自从幼时被捡回山上,他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山脚下的小镇。
而接下来只能是自己一个人的旅程。
——好在还有师姐送的剑陪着自己,倒也不会过分孤单。
后来随着年纪和阅历的增长,喻轻舟陆陆续续又得了几把稀罕的宝剑,也已经再不需要通过睹物思人来增加自己的勇气,可最喜欢的还是停云。
停云是喻轻舟给那把剑起的名字。
云气飘渺,捉摸不透。就像是他的师姐,四处奔走,漂泊不定。
什么时候或许……也可以为了自己而稍作停留。
起这样一个名字,也算是藏了喻轻舟的一点小心思。
历练期满后,喻轻舟回到山上,再次面对朝思暮想的师姐,惴惴不安地将停云剑的名字说给师姐听。
既希望对方发现,又害怕对方发现。
终于,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错。”沈映雪说了这么两个字,就没了下文。
喻轻舟呆呆地立在原地。
就只是这样吗……
不得不说,少年多少还是有些失落的。
就在喻轻舟转身准备告辞的时候,沈映雪忽然又叫住了少年,声音轻柔地叮嘱:“既然起了名字,那就好好爱护它,像爱护你的家人那样。”
喻轻舟愣了一下,郑重地点了头,然后就看见师姐笑了。
那时的喻轻舟已经见识过了不少美人美景,有妖有人,有年长的有年少的,风情各异,不一而终……
但没有一个能像面前的少女一般,令他心动得移不开眼睛。
可事到如今,同样的一个人却对他说出了那样的话。
这让喻轻舟如何能不感到暗自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