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腊月天游湖,纯粹是吃撑了,天阴沉沉的,眼瞅着要下大雪了,再说这时节草木皆枯,有什么看头?
什么?清清要去?那也……当然要去了!马上要过年了,正好泛舟湖上,看苍茫景色,你看这天阴的,如果能下场大雪就更好了,还能顺便看雪景,这叫情趣你懂不懂?
木子还没起来狄青就走了,他要去枢密院等着老赵接见,木子和他昨晚就约好了,今晚继续喝,顺便让他见识见识木都头的降服术。
冯武赶车,木子和清清坐在上面,高进跟在后面,晃晃悠悠的走向金明池。
金明池在城西顺天门外,周长九里多,很久之前是操练水军的地方,后来成了皇家园林,周围也拉起了围墙,平时不对外开放,
由于牛家村在城东,所以到金明池需要穿城而过,等走到那里的时候都快正午了。
木都头不禁感叹,汴京作为当今世界的文化经贸中心,连个地铁都没有,老赵这个皇帝真是失败。
微柔小昕如嫣小曦都在,看来已经等了不少时候了,木子和清清进屋的时候正在商量着什么。
金明池可不只是个大池子,人家是集休闲娱乐度假为一体的度假村,有一大片建筑群。
老赵四个孩子都在这里,禁军和护卫把这里围的严严实实,由不得不重视,孩子们都在这,万一出点什么意外,那这年就不用过了。
看得出来,老赵是真疼孩子,今天这场年轻人的聚会,后宫的女人一个没来,就是要让孩子们尽情随意的玩。
对木子老赵是放心的,几个孩子都和他亲近,特别是如嫣和曦儿,抱着胳膊一摇晃,老赵就立刻答应了。
今天早上像老妈子一样叮嘱了半天,别冻着,别乱跑,多穿衣服等等,然后才放四个孩子离开。
微柔当然是直奔清清,小曦和嫣儿则是直扑木子,小曦变得开朗了不少,这里老赵的功劳最大,孩子父亲对孩子性格的影响太大了。
赵昕则往木子身后张望,没找到要找的人让他面露失望之色。
周八斤回了河北老家,狗娃和憨子现在形影不离,爷俩好的跟哥俩一样,木子不忍心拆散他们,也不太敢让憨子来,所以就留他看家了。
坐下随便吃了一点饭,微柔带着清清去游览了,俩人总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院子里的建筑很有特色,基本都建在水面上,伸进湖中老远,随行的宦官介绍说每个建筑下面都打了数根巨木桩子,每根桩子都经过特殊工艺处理过,以防止腐烂,上面再架起横梁,搭建房屋,而用来搭建房屋的木料不但要轻便结实,还要经过长时间复杂处理,使木材能耐得住湖上的水气,很是牢固。
为了减少承重,只有三两座二层小楼,其余的都是单层建筑,其间用长短不一的走廊相连,看得木都头惊叹不已,这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啊。
湖面边上十几步早已结冰,中间依然水波荡漾,建筑群深入湖面百步,极目远眺,恰逢北风袭来,木子大呼:“啊!……”,爽!
被他感染,赵昕也跟着大声喊了一声,满脸兴奋,旁边的宦官看着两人像在看两个傻子。
嫣儿和小曦终于有了同龄玩伴,俩人跑的飞快,后面跟着的宦官宫女紧紧跟着。
看了一眼依旧消瘦的赵昕,木子不禁摇头,这身体也太弱了,这个年纪的后生应该是上房爬树的时候,赵昕可能快走两步就算剧烈运动了。
带着他找间暖和的屋子坐下歇息,今天又吹冷风又走了些路,对他来说已经算是危险的活动了。
赵昕把宦官都赶了出去,说道:“木哥,给我说些军中的事吧”。
木子笑道:“八斤不是都跟你说过了嘛?”。
没错,从认识木子和八斤他们以后,赵昕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一下子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对军旅边关喜欢到狂热,只要去木家大院,成天和那些糙汉子们腻在一起,乐此不疲。
赵昕小心的道:“木哥,八斤哥只说在河北时候的事,西路军的事从没提起过……”。
木子叹道:“小昕,一仗打完八斤的同乡兄弟就死光了,那些都是八斤的好兄弟,打仗是要死人的”。
赵昕罕见的攥拳反驳道:“木哥,大丈夫马革裹尸,正是死得其所,战死沙场,故所愿尔”。
木子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和紧握的拳头,点点头道:“我给你讲讲”。
少年人向往边疆战场绝不是缺点,无论他的身体多单薄,赵昕确实身体柔弱,但他胸有热血,木子看着他,仿佛看到了虎子,虎子也是这样的眼神。
赵昕认识他们时间不短了,从未听他们谈论过庆州最后那一仗的情景,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在那里失去了一些重要东西,比如兄弟,比如身体的某一块,他也从来没问过。
今天是最好的机会了,只有木子一个人在,听到木子要给他讲讲,他兴奋的连连点头。
木子眯着眼睛无意识的看着远处,轻轻的道:“我们在宁边寨卸了军资,第二天就原路往回走了,大家都想快点回来……”。
虎子的最后一封信是从庆州拔营往西的时候写的,木子给小昕就是从西路军回师开始讲。
讲了些行军途中的趣事,赵昕笑盈盈的听着。
讲了被射杀的信使,讲了军中的惶恐,讲了那场夜袭……
木子说道:“周八斤哭的比嫣儿还惨,眼泪和鼻涕抹了我一身”。
他继续讲着,过去这么久了,他以前能回忆起很多细节,比如谁谁谁的裤子尿了。
禁军弟兄们在小树林里埋伏着,抬回来一个半死不活的百姓,原来竟然是张三……
他讲到弟兄们冲出了小树林,冲锋路上弟兄们的尸体,被马蹄子踢的像块破布。
讲到和阻击他们的西夏骑兵撞到一起,所有的刀枪都在向自己挥舞,木子承认自己也尿了。
他讲到了骑兵营被围,弟兄们抱在一起拼命厮杀,他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弟兄是为他挡刀而死的。
他讲到了最后的冲锋,战神一样的大牛倒下,生生累死了,直到死,征战十年多的大牛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刀疤。
遍体鳞伤赤手空拳的虎子从马上纵身而起,飞蛾扑火一样的义无反顾。
讲到自己趁机把火树扑下马,所有的兄弟都扑倒周围的西夏人给自己争取时间。
讲到四哥单枪匹马杀穿了敌阵,宛如天神下凡,他扑倒了两个西夏人,把刀踢给了木子,自己被后面的人砍死。
最后木子用剩下的一条胳膊把火树的头剁了下来。
而八斤和王二他们则带着步卒和西夏人开始命换命……
讲完了,木子最后道:“每一个都是好汉子啊,每一个都是我熟悉的好兄弟,全留在那里了,小昕,我有点累,去睡一觉”。
说着踉踉跄跄的去了里屋榻上,把被子蒙到头上。
清清和微柔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等到木子进去了才走了过来。
小昕仍然沉浸在血与火的场景中,满脸泪水,直到二人走到身前才回过神来。
清清轻皱眉头道:“以后别问了”,说完放开微柔的手去了里屋,静静坐在榻边。
微柔把手放在小昕肩膀上埋怨道:“我以前问过清清姐,她说所有的人都没问过木哥那一战的事,不是跟你说了不让你问嘛”。
她看得出来,清清很不高兴。
赵昕看着微柔,坚定的道:“阿姐,我想去看看边关,看看西夏人,看看辽人”。
傍晚分开的时候,赵昕走到木子身前,坚定的道:“木哥,我想去边关,看看西夏人,看看辽人”。
木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
年轻的男孩子啊,你只看到慷慨激昂,却没想到心如刀割,朝夕相处的兄弟突然就没了,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那种疼,那是一种让人永远忘不了的疼痛,就像利刃戳在心上,就像胸口压着巨石,就像魂魄被剥离,留下来的只是不完整的行尸走肉了。
时间晚了,穿城而过来不及了,但不能留在城中过夜,狄青还在等他回去喝酒。
京城附近的道路很是平整,马车走的很稳,西路军当初如果在这里,就用不着因为柴火被困了。
清清找了个让两个人都舒服的姿势,她最擅长做这件事了。
木子刚睡了一大觉,把眼睛都睡红了。
小昕想去边关战场,可他并不属于那里,他听老许说过,小昕天生心脉不足,神仙难救,能活到二十岁就是幸运了。
所以木子面对他请求的时候不忍心拒绝,小昕很可能是先天性心脏病,能活多久要看天意,谁都无法拒绝一个随时会死的孩子的请求。
老赵绝不会同意他离开东京城的,哪怕小昕要死,也要死在老赵身边,所以他的愿望注定不能实现,老天没给他强壮的身体,却给了他热血和彪悍的心。
即使小昕强壮如牛,木子也不希望他去面对西夏人和辽人的刀枪,好好的活着吧,别像他一样总是不时的想一些死掉的人。
绕了一个大圈,回到木家大院的时候已经临近午夜,狄青在往火锅子里填木炭,清汤里不时翻滚起几颗红枣和枸杞。
木子笑道:“你看上去就像个等男人回家的婆娘”。
狄青笑道:“来,让奴家伺候伺候木爷”。
木子骂道:“你他娘的还让不让我吃饭了!”。
说好了今晚一起喝酒的,就必须要一起喝酒,天塌下来也要一起喝。
能一起痛快喝酒的兄弟越来越少,抓到一个现成的,一定要喝个够本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