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那太监管着他,就像个人在拉野兽的后颈皮肉,还真给人拉得哑了半天,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生咽下一口气,脸上缓和了,颇有点忍气吞声的样子。
陈嘉沐看他,他也抬眼看陈嘉沐,眼珠漆黑,眼白晶亮,折得他眉骨眼皮一溜汗,水光粼粼的狠辣劲。
有火撒不出,一点就熊熊燃烧的样子。
像刀碰在水面上了。刀刃再锋利也是无用。
陈嘉沐知道他在宫中遇见棘手的大事了。棘手到连个太监都能给他管得不该说的不说。
她笑一下:“将军,你被监视着,我也被监视着,你看,你跟我这样的宫里的女子没有任何的差别。”
“浑身的力气都使不上,”陈嘉沐站起来了,她肩上挎着的披帛,就是一片很凉的,被雨水打湿的纱,她的手伸过去,连着一片纱也移过去,冰凉地摸一下慕容锦的脸颊,那纱片黏在他的衣领上,“受制于人,将军也有今天。”
他也有被人管着的时候。即使这种缰绳不会永远把他困住。
他是人。有主角光环的人依然是人。
原着里,他和方彦也是这样么?
方彦是个拿宫中地位出去迎合他的,是个引叛军入城入宫的罪恶角色。他是个带着兵打进陈渡一直想守住的腹地的将军,意气风发,目标明确,每杀一个人,他离龙椅就更近一步。他跟方彦是里应外合。
现在呢,陈渡早死了,他的位置名不正言不顺,得有一个比他更出格的人顶替他的罪行。
他和方彦都在等,他俩要自内向外把这京城蚕食掉。
他寄人篱下,是靠别人的帮助活着的。慕容锦反而丢失了他的优势。
陈嘉沐还想说点什么,但被慕容锦一下抓住手了。他的手心滚烫,捏着她手腕,跟掐着段嫩竹脆藕一样轻松,环一圈还多,指节死死压着她的骨头:“公主。”
“你的眼光很好。”
他一拽陈嘉沐的胳膊,把她整个人半压到桌上去了,陈嘉沐清晰地听见自己胸口处碾压过点心的声音,慕容锦单手手肘压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也学她的样子,从她的脸上划过去:“你看见他热情地服侍你的时候跟我炫耀的样子了吗?他一旦有了权力,不可能甘心地躲在你身底下。公主真以为自己养了一条好狗,沾沾自喜呢?”
陈嘉沐的脑子里一声嗡鸣,下意识道:“什么?”然而被慕容锦的手指压住了舌头:“你看,臣这样对你,他的人也不敢做什么。你以为他不知道你今天会来?但他保护你了吗?”
他的手指指甲修得很干净,但到底是男人的手,伸开了激得陈嘉沐直犯干呕,舌根推着他手指的粗茧,推也推不开。
“不要在臣面前亮你的漂亮爪子,公主。”
陈嘉沐跟慕容锦有点不欢而散的意思,她仍心有余悸,但慕容锦也没做什么出格的动作。
外头小雨转大雨,急急下了一阵, 塘面烧沸一般,雨刚停,慕容锦就托人给她送回宫中去了。
陈嘉沐走时还回头看一眼那站在亭边的太监,在出声制止慕容锦说话之后,他就一直跟个雕像似的站在那,一动也不动,身上的水都半干了。
这时候又要装木讷。
陈嘉沐在马车上琢磨慕容锦的话,差点坐过了目的地,挑开帘子一看,都要进宫了,连忙唤了车夫,说她要在半路下车。
她嘴上说要去寺里拜拜,祛除病气,转头就进了书院。
寒梅说过书院里没人,但陈嘉沐见了还是吓一跳。原本永远有孩子读书声的地方,今日却死气沉沉,废旧不堪。
书院像废弃了很久的样子。
院前的牌匾布满蛛网,唯有门前被人扫过了,挺干净,连根杂草都没有。她收拾自己的衣裙,刚要进去,就被从寺院里出来的一位老人拦住了。
陈嘉沐听她说:“孩子,你往这书院里走什么?”
“老人家,我只是随便看看。”陈嘉沐笑一下。
她胸前沾了一点点心的油渍,好在不太明显,用手臂和袖子遮了,刚准备问问书院怎么没人,却见那老人脸色猛然一变,哎呦哎呦叫两声,一个劲地往后退去,双眼直扫她脚下和膝盖处,口中念念有词。
陈嘉沐被吓得愣住了。然而等老人退回到寺庙里去,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老人念的是要她早日转生为人。
把她认作个鬼魂了?
陈嘉沐心里好笑,推开书院的门往内走,又不知何处落脚。
院子里荒草蹿的半米高,陈嘉沐身边没跟着别人,就自己壮着胆子走,只能拨开一条路过人,草叶子上的雨水很快把她的裙子打湿了,贴在她腿上。
大白天的,阴沉乌云底下,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冷。
风,阴湿湿的风,就像一个无具形的人的抚摸,把她耳后别着的碎发撩起来。
水,地面,草叶,空气里的水,是一个冷冰冰的怀抱,将她不断侵蚀,浸透,拥紧。
天上,落下一滴雨。
陈嘉沐好像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说:“你来了。”
“你来了……”
“往前,往前走。我在那里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