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虺入武陵境,经鹤鸣峰,察觉有大祭,便折返化为人形,落在了厚德殿门前。
满殿素缟,一怀悲风,清风的灵位赫然立在大殿中央,十分醒目。
周檐与几名弟子正在为其守灵,见白虺前来,皆是又惊又喜。
“龙君!”周檐领着弟子上前拜见,随后问道:“您怎么来了?”
白虺道:“我来祭拜。”
周檐眼神一暗,随后侧身让行道:“龙君这边请。”
白虺来到灵堂前行祭礼,众弟子齐跪两旁回礼,礼毕后他抬头望着清风的牌位,心头颇不是滋味。
清风老儿虽资质平庸,却仁厚坚定,急公好义,无论是对妖道,对自己的徒弟,还是对境内百姓,皆是鞠躬尽瘁,不藏半分私心。
他不该这般惨淡收场。
白虺抬头望着祭幡上的经文,运灵力于指尖,化出真龙符将其烙于祭幡之上。祭幡发出金光,随后飞出大殿,悬于鹤鸣峰顶。他再结印,一个金色阵法以祭幡为中心铺开,罩住了整座鹤鸣峰。
“神龙赐福。”
白虺敕令,一道青色龙影飞出大殿,没入阵法之中。
阵法被催动,旋转着向人间布下灵光,山林水泽受德,凝出无数灵胎,又反哺一方水土,使原本便灵力充沛的鹤鸣山,霎时成为仙山福地。
白虺出殿,举目望向四周,随后结祭魂印,再借祭幡将被封元虚屠戮而消散于四方的残灵召回。
清风与死去弟子们的身影出现在上空,神情由茫然变得清醒,随后纷纷朝白虺一拜,化作白光奔向四方。
“师父!”周檐追出来,见到清风后涕泪长流,“师父,是弟子对不起您。”
如果最后关头不是师父护住了他,他恐怕也早已死在了那场屠杀当中。
“武陵派就交给你了。”
清风慈爱地看着活下来的众弟子,留下嘱托后,投向了东方。
“拜送掌门。”众弟子纷纷伏地泣别。
不多时,东方升起一片紫霞,将天空映得瑰丽无比。
待众灵归入各处灵胎之后,白虺才解开赐福阵法,收起了祭旗。
他将祭旗交给周檐,说道:“总有一日,你和他会再度相见的。”
周檐泪眼婆娑,“龙君何意?”
白虺却不肯再说,“天机不可泄露。”随后,对众人告辞道:“我还有事,这便走了。”
“龙君。”周檐叫住他,询问道:“不知灵晔师祖如今在何处?”
白虺的目光越过他,落在殿内横梁上的降魔图上。
“我也在找她。”
清水镇,盐道客栈。
向来热闹的客栈,今日却十分安静,掌柜、堂倌,还有店中旅客,视线齐聚堂中某处,神色逐渐由惊奇转为惊恐。
那是一道一童,两人一桌,桌上挨挨挤挤摆满碗碟,大半已经被吃空。
这些饭菜道人半点未动,都进了那小道童的肚子,她此刻正埋头苦吃,丝毫瞧不出饱的模样。
这可是七八个壮年男子的饭量!
掌柜拨算盘的手停在空中,死命瞪着那小道童,经由以往离奇古怪的遭遇自忖:这哪像个人?莫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化身来吃白食的吧?
他又将目光挪向道童对面的道人,道人抬头看过来,朝他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怪事,这道人他分明不曾见过,怎么却觉似曾相识?
一转眼,那小道童便将满桌子的菜都扫干净了,半颗米都没剩,她意犹未尽地放下碗,舔了舔油乎乎的嘴唇,期盼地望着道人。
道人问:“没吃饱?”
小道童点头。
“还想吃?”
小道童双眼亮晶晶。
“掌柜。”
掌柜回神,手胡乱地拨了拨算盘,小心问道:“客官还有何吩咐?”
道人勾唇道:“结账。”
小道童双眼一熄,小脸立马垮了下去,嘴嘟得老高。
“等你替我收回最后一道精火,我便任你吃个够。”
实则是这吃货再吃下去,她钱袋里的银子就不够了,总不能又拿夜明珠抵吧?
就知道吊着她!小道童气呼呼地别开脑袋。
掌柜抄着算盘来到桌前,噼里啪啦地拨弄了一阵,结道:“多谢客官照拂,一共五百文钱。”
道人有些惊讶,“这么便宜?”
小道童的脑袋又转了回来,巴巴地望着她。
掌柜笑道:“瞧您这话说的,咱这儿是过了官府明路的客栈,做的是方便路客的正经买卖,价钱向来公道。”
“向来?”
“额,呵呵……我开的又不是黑店。”掌柜压下心虚,端了端算盘又重新拨打了一遍,“这桌菜是五百文钱没错,客官是给铜板、银子还是灵石?银子的话半两,灵石一颗。”
道人掏出钱袋,摸出块碎银给递给他,“不必找了。”随后看了一眼小道童,又道:“装一笼馒头给我带上。”
掌柜掂量几手,这块碎银赶足一两了,除开一笼馒头都还有余,于是乐呵道:“好嘞,那便多谢客官赏赐了。”
说完,便让堂倌去捡了一笼馒头来。
“客官,您的馒头,刚出炉、热乎着呢。”堂倌将用裹着馒头的布包递给道人。
“多谢。”道人接过之后,起身招呼眼巴巴盯着包袱的小道童,“走吧。”
小道童溜下凳子,揣着满座落在她肚皮上的好奇目光,亦步亦趋地跟在道人身后往客栈外走。
刚走到门口,一人兴冲冲跑进来,差点撞上道人。
“哎哟对不住。”他胡乱扯了个揖,敞开嗓门儿冲掌柜吼道:“周掌柜,好事,好事啊!”
“厉家小子,你慌慌张张的也不怕冲我的客人。”掌柜嘴上虽怪罪,但表情却很和悦,问道:“什么好事啊?”
那人大声道:“你就要当爹了,算不算好事!”
“什么?”掌柜愣住,随后上前一把抓住那人,急问道:“你是说,我娘子、娘子有孕了?”
“我师父亲自断的脉,那还能有假?”那人抓着掌柜晃了晃,将他拉至面前,眉飞色舞地比道:“更奇的是,刚诊出喜脉,一道彩霞就从医馆的窗户外飞进来,钻进了你家娘子的肚皮里,把她衬得跟圣母娘娘似的,那场面可神了!”
“啊?”掌柜已然被喜讯砸傻了,不知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哎哟,快,跟我去看看就知道了!”
那人拉着掌柜便走,堂里的客人听得稀奇,也跟上去看热闹。
道人对小道童说:“咱们也去看看。”
话还没落地,就见小道童已经背着她的馒头包袱,跟着人群跑了。
道人不禁失笑,“凑热闹倒是跑得快。”
来到医馆,已是里外围了三层。
“让让,让让。”
掌柜被报信的医馆学徒拉进门,道人与小道童借光跟了进去,来到了掌柜娘子身边。
待她看清掌柜娘子的面貌之时,不由得惊诧,此人竟是武陵境青竹坳那农妇。
她何时竟与这客栈掌柜成亲了?
道人不动声色地打量,农妇不会说话,喜悦之情却是溢于言表,全然不见当初心如死灰之模样。
掌柜亦是喜不自胜,待她轻声细语,关怀备至。
道人再看农妇,并未见所谓的霞光,却察觉其身上透出非同寻常的灵气。
有些熟悉。
她暗中以灵力探寻,怔愣片刻后,露出动容之色。
小道童被灵气吸引,贴上去摸了摸农妇的肚子。
农妇微愣,见到是个小童子,又露出了笑容,摸了摸她的头。
道人将小道童扯回,随后对夫妇二人道:“恭贺二位六甲之喜,贫道观夫人孕相,腹中所怀乃天生灵胎,往后自有一番福缘。”
掌柜夫妇二人一听,自是欢欣不已,掌柜忙拜礼答谢,“多谢道长吉言赐福。”
道人化出一枚令牌,在令牌上落下一道平安符,赠道:“小道将此令赠与他,待其年满十八后,若有心向道,可叫他持令前往武陵境拜山门。若无意修行,此令亦可保他不受邪气侵扰,终生无忧。”
“这怎么好?”
“这都是善因善果,机缘造化。”
这是好事,掌柜不再推辞,双手将令牌接了过来,“那我便替妻小受了。”
农妇摸了摸肚子,又听她说起武陵境,眼神黯然不少,武陵派之事她也算亲历,幸亏当初清风掌门和伏青骨留下的护身阵,才保下她一条命。
过后,她逃出武陵境来到清水镇寻事谋生,因她先夫在世之时与掌柜有所来往,所以才来求掌柜给口饭吃,给份差当。掌柜碍于几分旧情,加之那时客栈正缺人,便将她收下做些杂务。
两人都是孤家寡人,踽踽无依,同病相怜,自然而然地便搭伙过起了日子来,原本以为,这辈子也就如此了,谁知竟有了身孕。
掌柜将那令牌转给农妇瞧,农妇不认得字,却认得上面的徽纹,这是武陵派掌门所用的徽纹,她在清风身上曾见过。
农妇再去看那道人,那道人对她露出笑容,她心头蓦然一动,却只是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道人辞别夫妇俩,牵着小道童离去,小道童忽然回头,从口袋中掏出颗被舔得失去光泽的夜明珠,扔给掌柜。
掌柜最初还以为是颗石头,可仔细端详后,不由得瞪大了双眼,再抬头去寻,却哪里还有二人的身影?
原来是她!
清水镇码头,道人化出一叶扁舟站了上去,小道童将装着馒头的包袱甩在身后,纵身一跃,落在了船舱之中。
小舟离岸,她盘腿坐定,自包袱里掏出个馒头来啃。
啃着啃着,却想起浮屠禅院和那个老和尚来,嘴里就忽然没了滋味。
道人见她揪着馒头喂鱼,揣摸其心绪过后,说道:“大师已涅盘,待出中阴界后,会再度降世,普度众生。”
小道童抬起头,“真的?”
“……”道人额角抽紧,真是听不惯一个小丫头嘴里冒出男子的声音,尤其这声音跟某人如出一辙,让人听了手心便发痒。她耐着性子道:“大师功德圆满,自该成佛渡世。”
“哦。”小道童抱着馒头继续啃了起来,“那我们这是去哪儿?”
道人叹了口气,撑船离岸,“荒剑山。”
“然后呢?”
“闭嘴,别让人以为我载了只妖怪。”
小道童叼着馒头,委屈地看着她。
会变成这样,都怪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