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旻不说话,秦姝便也默默相陪。
她对周旻,感情其实也挺复杂。
非是男女之爱,却与别人不同。
他们两人之间,相互利用、相互猜忌,却又惺惺相惜。
若说这世间,谁最了解自己。不论是周旻还是秦姝,都会不约而同想到对方。
并肩作战时,是心有灵犀的默契。
两相过招,也是棋逢对手的酣畅淋漓。
正如周旻了解秦姝。
秦姝也知周旻。
他是一个有着雄才大略的君主。
是一位心系天下、悲悯苍生的明君。
他也有开疆拓土、争霸天下的雄心,却绝非鲁莽好战之人。
他心里清楚,如今的周国,更需要的不是扩大领土,而是蓄力强国。
他看得出秦姝的谋算,也懂秦姝此举对周国的意义。
他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明明是一国之君,却被一个小小女子要挟拿捏。
还不得不同意她之所请。
秦姝如今虽为节度使,位高权重。
可节度使终归是皇上的臣子。
任期满,皇上可召其回京。
是否继任,或改任他职、何时就任,都取决于皇上一纸圣旨。
政绩不佳或渎职失责,皇上亦可下旨申饬,或罚或降,尚有国法可依。
可若是在两国边境之地建城,秦姝就是城主。
真正的一方诸侯。
虽仍是周国臣子,却独立于两国之外。
且新的城池,只能由秦姝和秦姝的后人世代镇守,属于世袭的诸侯王。
皇上不止不能插手城主事务,还得时不时降下恩旨、赐下恩赏,以示安抚之意。
说简单点,就是虽然没完全脱离掌控,但也完全掌控不了。
周旻气闷得想骂人。
怎么办?
杀了秦姝吗?
说实话,周旻还真不敢。
没了秦姝,朝廷压不住阜家家主阜瑥。
北夷也没了忌惮,和谈就会落空。
北夷大军南下,凭大周的国力,又能支撑多久呢?
驳回秦姝所请吗?
此次和谈,周国虽是胜利方,面对北夷强国,却没有绝对优势。
之前秦姝所说的失败国割地纳贡,弱国在强国面前,还没有提这个条件的资格。
如此一盘算,还是秦姝的这个建议,对周国是最有利的。
且机会只有一次。
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这座城一旦建成,就是矗立于周国北疆一道坚固的屏障。
除了阜瑥和秦姝,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胜任城主的能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姝才听周旻长吁一口气。
她便知此事应当是成了。
周旻无奈轻笑,“秦姝?”
秦姝恭恭敬敬揖首一礼,“臣在。”
“你当真是,每次都能瞅准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跟朕讨价还价,最大限度得到你想要的好处。”
秦姝一点都不谦虚,“回陛下,臣,出身商贾,精打细算是本能。”
周旻气笑了,“敢情你出身商贾,还是件挺自豪的事?”
秦姝道:“臣一向以父亲为傲,从未觉得商贾便低人一等。”
周旻心中肃然起敬,默默点了点头。
秦姝笑道:“所以陛下准臣所奏了?”
周旻颇为无语地瞪了秦姝一眼,“你若能说服北夷,朕自然无话可说。但是赋税,只能免三年。”
秦姝不由瞪大了眼睛:这也太抠了吧?
她转念一想,笑道:“可单是建城,臣问过了,就要三到五年。三年的赋税,只怕连建城的银子都赚不回来。陛下,要不,等临北道的私盐一事解决,把盐引?”
周旻气红了脸,“你临北道收着盐税,难不成你连盐引也要收入囊中?朕看朕干脆把皇位也让给你来坐算了。”
不等秦姝说话,周旻已经抢先说道:“盐引不能给你。但朕会将临北道和河东道的夫役交给你。建城的事,北夷也有份儿,到时,也让他们出夫。”
“不要以为朕好欺瞒。建城五年,你这节度府没有收入吗?朕听闻,你在临北道,可是一口气置办了不少店铺田产。”
秦姝干笑一声,连忙揖首一礼,“谢陛下。陛下,臣还有……”
“没完了你还。”周旻气呼呼打断秦姝,“朕也有一个要求。”
秦姝连忙笑道:“陛下请讲。”
周旻眼睛看着秦姝,仔细观察她脸上的神情,“朕要火枪和火炮制作方法。”
秦姝一刻都没有犹豫,点头应下,“等火枪和火炮技术完善了,臣自当敬献于陛下。”
见她这么痛快,周旻反而一愣。
原本以为,他怎么也要跟秦姝周旋一番的。
他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早就决定了要给朕。”
秦姝微微地笑,“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是每个臣民的荣幸。臣也不例外。”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大周强盛了,臣在北夷人面前,也能挺得直腰背。”
周旻感慨万千叹了口气。
还不等他一口气叹完,又听秦姝说道:“陛下,臣还有两件事,想请陛下恩准。”
两件?!
周旻一口气憋回去一半,还不等发火,又听秦姝说道:“两件私事。”
剩下的半口气变成冷哼,周旻斜睨着秦姝,“说说看?”
这个女人,太会钻营,一不小心就会被她下套。
秦姝轻声说道:“臣与阿瑥,两情相悦,愿结两姓之好。但臣的爹娘,四年前双双罹难。臣孤身一人,婚事无人操持。所以,臣想请陛下,为臣与阿瑥,赐一道赐婚圣旨。”
说完,秦姝向后膝行两步,双手揖于额前,深深叩下头去。
周旻心里又恨又痛,看着秦姝久久未发一言。
他的喉结不停滚动着,强行压制着心里风卷云涌的情绪。
他真得不想下这道旨意,可听秦姝如此这般一说,心里却又是心疼,又是难过。
将自己心爱的女子,亲手送到别的男人手上。
恐怕是这世间,最艰难、也最痛苦的决定吧?
秦姝一直长跪不起。
周旻终是长长叹息一声,“你当朕是什么人了?当初既已答应你,放你离开,朕又怎会食言。”
“赐婚圣旨朕早就拟好了,原本打算等和谈结束再宣读,谁想你居然这么急?”
秦姝这才再次叩头,“谢陛下!”
周旻沉默片刻,问道:“不是两件事吗?另外一件是什么?”
秦姝道:“四年前,臣家中发生的事,想必陛下也知道。”
周旻微微点了点头。
秦姝继续说道:“那时,臣就发誓,等臣出人头地之后,一定要将爹娘风风光光接出秦家祖地。”
她苦涩一笑道:“但是这件事,秦氏族人一定不会答应。”
他们还指望着将秦景元的灵位留在族中,指望打着秦姝的名号,为自己族人争取最大的利益。
又怎么会答应秦姝,将秦景元和左氏的坟墓迁走呢?
与其与秦氏族人费尽心思周旋,不如直接请皇上下旨,将忠平侯夫妇的坟墓迁出秦氏宗族。
自成一脉。
周旻略一思忖,轻声问道:“这只是你的想法。你父亲出身秦氏一族,未必肯安魂他乡。”
秦姝轻轻扯了扯唇,“臣的爹爹,并非祖父亲子。爹爹年幼时,遭受祖母虐待,七岁便离家学徒。”
“这些年,为了报答祖父恩情,一直供养秦景昌一家。每年也都拿出很多银子,资助族学,供族人免费读书。”
“可是。”秦姝目露讥讽之色,冷笑一声道:“爹娘的感恩之心,换来的却是家破人亡。甚至,族人还让杀害爹娘的凶手住在他们老宅中。”
“这样的宗族,臣想,若爹爹泉下有知,也是不愿留在那儿的。”
这次周旻答应得很痛快,“好,朕答应你。你什么时候打算扶忠平侯和夫人灵柩北上,只管告诉朕。朕命礼部右侍郎,亲自去处理这件事。”
秦姝心绪激荡,眼泪迅速溢出眼眶。
她郑重揖首一礼,哽咽说道:“谢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