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潘公对石秀说道:“叔叔请稍等,老汉我已经明白叔叔的意思了。叔叔两夜没有回家,今天回来看到家里收拾了东西,心里一定以为是不再开店了,因此想要离开。且不说这里的生意有多好,就算我们不开店了,我也会留叔叔在家里。不瞒叔叔说,我的小女儿之前嫁给了本府的一个王押司,不幸的是他已经去世了。今天是他的二周年忌日,我们要为他做些功德,因此暂停了这两天的生意。今天请来了报恩寺的僧人来做法事,正想要请叔叔来帮忙招待一下。我年纪大了,不能熬夜,所以特地来告诉叔叔这些事情。”
石秀听了之后说道:“既然丈丈这么说,那我就再安心等待几天看看情况吧。”潘公道:“叔叔以后不要再疑心了,只管安心过日子就好。”两人于是吃了些酒和素食,之后收拾了餐具。
这时,只见道人挑着经担走了过来,开始铺设法坛,摆放佛像和供器,以及鼓钹钟磬、香灯花烛等物品。厨房也开始准备斋食。到了申牌时分,杨雄回到家里一趟,对石秀说道:“贤弟,我今晚要当值牢房,不能回来了。所有的事情都要拜托你来帮忙照应一下。”
石秀回答道:“哥哥请放心去,晚上我会替你料理好一切的。”杨雄离开后,石秀便在门前照看。没过多久,只见一个年纪较小的和尚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石秀仔细打量那和尚,只见他仪表整洁。他的光头新剃,涂着麝香和松子油,显得青青的;身上穿着一领新缝的黄袍,用沉香和檀香染过,散发出一股香气。他的鞋子和丝带都是上好的质地和颜色。然而,尽管他外表庄重,但那双贼溜溜的眼睛却四处瞟着,显然在寻找美貌的女子;他口中甜言蜜语,专门诱骗那些失去家庭保护的少妇。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好色之徒,一旦情欲发作,就会去庵堂里找尼姑;色胆包天时,甚至会在寺庙的方丈室内寻找行者(即未受戒的僧人)为伴。他总是幻想着与女神同寝,每每见到美女就想与之欢好。
那和尚走进屋里,深深地向石秀施了一礼。石秀还礼道:“师父请坐。”随后,一个道人挑着两个盒子走了进来。石秀便叫道:“丈丈,有个师父在这里。”潘公听到声音,从里面走了出来。那和尚便对潘公道:“干爷,您怎么一直不到我们寺里来呢?”潘公道:“开了这些店面后,就忙得没工夫出门了。”那和尚道:“今天是押司的周年忌日,我没什么好东西可送,只带了一些挂面和几包京枣来。”潘公道:“哎呀!这怎么好意思让师父破费呢!”说着便让石秀把东西收了起来。石秀自己把东西搬进去后,便叫人沏茶出来,在门前请和尚喝。
只见那妇人从楼上款款而下,她并未穿着重孝服,只是略施淡妆,便随口问道:“叔叔,是谁送东西来了?”石秀回答道:“是一个和尚,他称呼丈丈为干爷,特地送东西过来的。”那妇人闻言便笑了起来,说道:“哦,原来是师兄海阇黎裴如海,他是个老实本分的和尚。他原本是裴家绒线铺里的小官人,后来在报恩寺出了家。因为他的师父与我们家有旧,所以结拜我父亲为干爷。他比我年长两岁,因此我叫他师兄。他的法名叫做海公。叔叔,你晚上可以听听他念经的声音,真是悦耳动听呢!”石秀听了,心里已经有些明白,嘴上却道:“原来如此!”
那妇人说完,便下楼去见和尚。石秀则背着手跟在后面,从布帘里偷偷张望。只见那妇人走到外面,和尚便起身迎上前来,双手合十深深地施了一礼。那妇人问道:“师兄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呢?”和尚回答道:“贤妹说哪里话,这点微薄的小礼物根本不足挂齿。”那妇人又道:“师兄何必这么客气,出家人的东西我怎么能收呢?”和尚又道:“我们寺里新造了水陆堂,也想请贤妹来随喜一番,只怕节级大哥会怪罪。”那妇人闻言笑道:“我家那位却不会这么计较。当初老母去世时也曾许下血盆愿心,早晚也要到贵寺去还愿的。”和尚听了大喜道:“这是自家的事,贤妹怎么说起客套话来了。只要是吩咐如海去办的事,小僧一定尽力去办。”
那妇人又对和尚说道:“师兄,你多为我娘念几卷经便好。”这时,里面的丫鬟端着茶走了出来。那妇人拿起一盏茶,用帕子在茶盅口边轻轻一抹,然后双手递给和尚。那和尚一边接茶,一边用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妇人看。这妇人也嘻嘻地笑着回看和尚。人们常说色胆如天,可他们却没防备石秀正在布帘里偷看。石秀心里暗想:“看来不能轻信表面上的正直,还得防备那些表面上仁义却内心不仁的人。这婆娘几次三番地对我说些挑逗的话,我只当她是亲嫂嫂一般相待,原来她并不是个安分的人!如果她敢做出什么对不起杨雄的事,被我石秀撞见了,我一定会替杨雄出头!”
石秀此时已经对那妇人和和尚的关系产生了三分怀疑,于是他掀开布帘,走了出来。那和尚见状放下茶盏,对石秀说道:“大郎请坐。”这妇人便插嘴道:“这个叔叔便是我丈夫新认的义弟弟。”那和尚听了便客气地问道:“大郎贵乡何处?高姓大名?”石秀回答道:“我姓石名秀,金陵人氏。因为喜欢打抱不平、替人出力,所以人称拼命三郎。我是个粗鲁汉子,不懂什么礼数,和尚不要见怪!”裴如海听了忙道:“不敢不敢!小僧这就去接其他僧人来做法事。”说完便告别出门去了。
那妇人又对和尚说道:“师兄早些来。”那和尚应道:“就来了。”妇人送了和尚出门后,便转身回屋去了。而石秀却站在门口低着头沉思起来,他在想这对师兄妹之间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石秀在门口思索了许久,决定继续他的角色,帮助主持法事。没过多久,行者先来点烛烧香,为法事做准备。不久之后,海阇黎带领着众僧前来,潘公和石秀出门迎接。待众僧用过茶汤之后,鼓钹声起,僧人们开始歌颂佛号,进入正式的法事。
海阇黎和另一位年纪较小的和尚作为主要的法师,摇动铃杵,念动真言,请佛降临。这场法事主要是为了“追荐亡夫王押司,早生天界”。那妇人打扮得整整齐齐,手持手炉,拈香礼拜。海阇黎见她这般模样,越发显得精神焕发,铃杵摇得更是起劲。
然而,这一堂的和尚们见到杨雄的妻子这般美貌,都不禁心动神摇,场面一度变得混乱。有的和尚念佛号念得颠三倒四,有的和尚则完全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妇人。烧香的行者不小心推倒了花瓶,秉烛的头陀错拿了香盒,宣名的和尚把大宋国称作了大唐,忏罪的沙弥则将王押司念成了押禁。场面一片混乱,敲击乐器的和尚们也无心演奏,有的软绵绵地敲着铙钹,有的则直接把乐器丢在了一边。
满堂的喧闹声让人无法集中注意力,众僧们围绕在法坛周围乱跑乱撞。藏主心慌意乱地击鼓却不小心敲到了徒弟的手上而维那因为眼花缭乱竟然用磬槌打破了老僧的头。这场景就像十年苦修一朝崩溃即使是万个金刚也控制不住这样的混乱局面。
那些和尚在法坛上看见那妇人,都不自觉地手舞足蹈起来,一时间忘记了佛性禅心,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这样的德行高僧,在世间确实难得一见。石秀在旁边看着,冷笑一声,心想:“这样做有什么功德可言!正所谓‘作福不如避罪’。”
过了一会儿,法事结束,众人邀请和尚们到里面用斋。海阇黎在众僧背后转过头来,看着那妇人嘻嘻地笑,那妇人也掩着嘴笑。两人眉来眼去,以目传情。石秀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已经有些不快。
众僧都坐下用斋,先喝了几杯素酒,然后搬出斋饭,都下了衬钱。潘公道:“请各位师父吃饱。”众和尚道谢说:“感谢施主的虔诚之心,我们已经很满足了。”过了一会儿,众僧用完斋饭,都起身去做别的事情了。他们转了一圈,又回到道场继续法事。
石秀心里越来越不舒服,只推说肚子疼,自己去睡在板壁后面了。那妇人已经动情,哪里还顾得上防备别人看见,便自行去应付场面。众僧又打了一阵鼓钹,准备了一些茶点果品。海阇黎让众僧用心看经,请天王拜忏、设浴召亡、参礼三宝等等。法事一直进行到四更时分,众僧都感到困倦不堪,但海阇黎却越发精神抖擞地高声诵读经文。
那妇人在布帘后面看着海阇黎越发显得英俊挺拔不由得欲火中烧情难自禁。她便让丫鬟去请海和尚过来说话。
那贼秃海阇黎听到妇人的召唤,慌忙来到她面前。这婆娘扯住他的袖子,低声说道:“师兄,明天来取功德钱时,记得对爹爹提起血盆愿心的事情,千万别忘了。”和尚点头道:“小僧记得,只说还愿便好。”他又提及:“你家的那个叔叔,真是个厉害角色!”妇人却不以为意:“管他作甚,又不是亲骨肉。”海阇黎听了这话,才稍感放心:“我还以为是节级的至亲兄弟呢。”两人又调笑了一番,那和尚才自去忙他的事情。
他们哪里知道,石秀一直在板壁后假睡,把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当夜五更,道场结束,众僧作谢回去,那妇人也上楼去睡了。石秀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气愤难平:“哥哥如此豪杰,却被这个淫妇所累!”他忍了一肚子的气,最后只能去作坊里睡了。
次日,杨雄回家,众人都没有提起昨晚的事情。饭后,杨雄又出去了。海阇黎换了一套整齐的僧衣,径直来到潘公家。那妇人听到和尚来了,慌忙下楼迎接,邀他入内坐定,便叫丫鬟点茶来。妇人感谢道:“昨晚多劳师父费心,功德钱还未曾奉上。”海阇黎摆手道:“不足挂齿。小僧昨晚所说的血盆忏愿心一事,特来告知贤妹。若要还愿时,小僧寺里正在念经,只需一道疏文便可。”妇人连声应好,便叫丫鬟去请父亲出来商议。
潘公走出来感谢道:“老汉我身体撑不住了,昨晚没能好好陪侍,真是抱歉。没想到石叔叔又肚子疼倒下了,没人能帮忙招待。请别见怪,别见怪!”那和尚说:“干爷您别客气,我自在得很。”那妇人便说:“我要去寺里还个血盆忏的旧愿。师兄说,明天寺里会有好事做,我就顺便一起还了。我已经先让师兄去寺里念经了,我和你明天吃完饭就去寺里,只要做个证盟忏疏,也就了结了这桩事。”
潘公说:“也好。只是明天买卖可能会很忙,柜台上可能会没人。”那妇人说:“有石叔叔在家照看,怕什么呢?”潘公说:“既然我女儿已经说出口了,那明天就得去。”那妇人就拿了些银子给和尚作为做功果的钱:“有劳师兄了,这点小钱请不要嫌少。明天我们一定来寺里吃素面。”
海阇黎和尚说:“那我就恭候你们来拈香了。”收了银子后,他起身感谢道:“多谢你们的布施,我会将这些钱分给众位僧人。明天专等贤妹你来证盟。”那妇人一直把和尚送到门外。石秀则在作坊里安心休息,起来后继续宰猪赶工。
却说杨雄当晚归来,那妇人待他用过晚饭,洗漱完毕,便去请了潘公来与杨雄言说:“我婆婆百年时,我曾在这报恩寺中许下血盆经的忏愿。明日我打算与孩儿前往寺中还愿,随后即回,到时再与你细说。”杨雄回应道:“大嫂,你直说无妨,我又怎会责怪于你。”那妇人却道:“我若直言,恐你心生不悦,因此未曾敢言。”是夜无话,各自安歇。
次日五更天,杨雄早早起身,前往官府应卯。石秀也起身忙碌起来,照料店里的生意。此时,那妇人也起身梳妆打扮,一番精心妆点后,包了香盒,购了纸烛,又叫了顶轿子。石秀一早晨都忙于生意,也无暇顾及她。饭后,妇人又将丫鬟迎儿打扮得整整齐齐。
巳时将近,潘公换了身新衣裳,走到石秀面前道:“劳烦叔叔照看店面,我与小女前去还愿,很快便回。”石秀笑着应道:“多烧些好香,早些回来。”石秀心中早已明了他们的行径。
潘公与迎儿跟随着轿子,一路直奔报恩寺而去。此情此景,有诗为证:“眉眼传情意不分,秃奴绻恋女钗裙。设言宝刹还经意,却向僧房会雨云。”
却说那海阇黎和尚,为了得到这妇人,特意结拜了潘公做干爹。只因杨雄在中间阻隔,一直未能得手。自从和这妇人结拜之后,两人便常常眉来眼去,暗送秋波,但始终未有实质性的进展。直到那一夜在道场里,两人才显露出十分的情意。
约定的日子到了,那海阇黎早早地磨枪备剑,整顿精神,在山门下恭候。见轿子到来,他喜不自胜,急忙迎上前去。潘公下轿后说道:“有劳和尚久等了。”那妇人也下轿来致谢道:“多谢师兄。”海阇黎道:“不敢不敢!小僧和众位僧人从五更天起就在水陆堂上诵经,一直未曾停歇,只等贤妹来证盟。这真是一件大功德。”
说着,他把这妇人和潘公引到水陆堂上。堂上早已准备好了花果香烛等物,还有十几个僧人在那里看经。那妇人一一行了礼,参拜了三宝。接着海阇黎又引她到地藏菩萨面前证盟忏悔。诵完经文后,便烧了纸钱,请众僧去用斋饭,让自己的徒弟们陪侍着。
然后海和尚对潘公和那妇人说:“干爹和贤妹请到我房里喝杯茶吧。”说着便把这妇人引到僧房深处。那里早已准备好了茶水点心等物。海阇黎叫声:“师哥拿茶来!”只见两个侍者捧出茶来放在白雪般的瓷盏内,朱红色的托盘上托着绝细的好茶。吃罢茶放下盏子后他又请那妇人到里面坐一坐。
于是又把她引到一个小巧玲珑的阁楼里。那阁楼装饰得十分雅致琴光黑漆的春台上挂着几幅名人书画小桌子上焚着一炉妙香。
潘公和女儿一同坐下,海阇黎和尚坐在对面,迎儿则立在侧边侍候。那妇人赞叹道:“师兄,这里真是个出家人的好去处,清幽静谧,让人心旷神怡。”海阇黎笑道:“娘子过奖了,这里怎能比得上您的贵宅呢?”
潘公说道:“今日受了师兄一日的款待,我们也该回去了。”那和尚哪里肯放他们走,便说道:“难得干爹在此,您又不是外人。今日斋饭已经由贤妹施主准备,怎能不吃些面食就回去呢?师哥,快把东西端上来!”
话音刚落,便见两个小和尚托着两盘食物走了进来。盘中都是平日里珍藏的稀奇果子、异样蔬菜以及各种素馔美食,摆满了一桌。那妇人推辞道:“师兄何必如此破费,我们无功不受禄。”和尚笑道:“这只是微薄之礼,略表寸心而已。”
接着,小和尚们开始斟酒。海阇黎举杯对潘公道:“干爹多日不来,请尝尝这酒如何?”潘公饮了一口赞道:“好酒!果然醇厚!”和尚又道:“前日一位施主传授了这酿酒之法给我,我酿了三五石米的酒,明日送几瓶给令婿尝尝。”潘公道:“这如何使得!”
和尚又转向那妇人劝酒道:“无以为报贤妹娘子的盛情今日就请随意饮几杯吧。”两个小和尚轮流筛酒布菜迎儿也被劝着喝了几杯。那妇人推辞道:“我实在喝不下了。”和尚道:“难得贤妹到此一聚再请饮几杯吧。”
此时潘公叫来轿夫打算离开。和尚对轿夫们道:“你们也不必等候了我已经吩咐过道人在外面招待你们自有地方吃酒面。干爹请放心再开怀畅饮几杯吧。”
原来这海阇黎和尚为了得到这妇人,特地准备了这种有后劲的好酒。潘公被劝得无法推辞,多喝了两杯,终于不胜酒力,醉倒了。和尚便说:“先扶干爹去床上歇息一会儿。”于是叫来两个小和尚,一左一右搀扶着潘公进了一间静房去睡。
这里和尚又继续劝那妇人喝酒,说道:“娘子,再开怀畅饮几杯吧。”那妇人一来心中有意,二来酒入愁肠,情难自禁。俗话说得好:酒能乱性,色能迷人。那妇人三杯酒下肚,便开始觉得有些朦朦胧胧的,口中嘟囔道:“师兄,你为何只顾劝我喝酒?”
和尚咧着嘴嘻嘻笑道:“只是敬重娘子而已。”那妇人推辞道:“我实在喝不下了。”和尚便说:“那请娘子去我房里观赏佛牙如何?”妇人欣然答应道:“我正想看看佛牙呢。”
于是这和尚便引着那妇人来到一处楼上房间,这里竟是海阇黎的卧房,布置得十分整洁雅致。妇人看了先就有五分喜欢,称赞道:“你的卧房真是漂亮又干净!”和尚笑道:“只是缺少一个娘子陪伴。”妇人也打趣道:“那你何不去讨一个来?”和尚叹息道:“哪里能找到像娘子这样的施主呢?”
妇人催促道:“你还是快些取出佛牙来让我看看吧。”和尚说:“你先让迎儿下去我便取出来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