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的很大,风刮得很猛。
孙家镇完全笼罩在纷飞的雪花之中。
孙家镇是大明朝湖广行省襄阳府二百多里外的大镇,三面环山,南临汉江,是由四处流民云集一块而成的。镇上有数千口人,运木材、贩米粮、做生意、经销日杂用品、开店设馆的杂拥成市,甚是繁华。在数百户人家中,有六个比较出名的家族,散聚在长约两三里的沿江北狭长的青石街道两侧。
街的东北是镇里里长孙从安的家族,他们是镇上的原住民,附近的土地约有十之六七都为孙家所有;街面上他们开设有孙家粮行。街道东南靠江立着的是武当俗家弟子全天佑开设的龙虎镖局,当街是一大门楼,门楼挂着杏黄色招旗;龙虎镖局有数百弟子,为南来北往的商贩提供保护。
街道正中,北面是前年吏部侍郎吴安庆为恩人金家盖的两层善药堂,外带着一大排豪华铺面,经营着日杂百货。善药堂对过是人员来往的市场兼码头,码头上有汉江上游水霸康翔康家的家族,把持着江上的运输。
长街西北角是刘永庆刘永贺两兄弟经营的钱庄布店;他们对面,是成通家的中药材兼皮毛收购行。
孙家镇除六大家族外,还有数十个大户,经营各种营生。
在镇南四里的临江小山包上,还住着一队大明官兵。虽然官兵不到三百人,但却是这一片的管理者,凡是来此落户的流民,皆受其管理。
风雪止后的第七天,孙家镇上山打柴的人报来讯息,镇上的里长孙从安就与驻兵的最高长官王永川百户到了现场。
看着身上并无伤痕的冻僵的四具死尸,杵作验后,得出结论:他们生前与人打斗过,但身上没有明显伤痕,均系风雪冻死。
王永川看着从四周捡来的四人兵器,问里长孙从安:“这四人,你认识吗?”
孙从安摇了摇头:“不认识,他们不是镇上的人!”
“把他们的尸首拉回镇上,看看有没有认识的!”
孙从安听了,就让人把四人所遗东西一一收起,然后把尸首抬回镇上。当然,四人携带的不菲银两,则被王永川拿走。
四具尸体拉回镇上后,放在镇上孙家祠堂外。一连三天,并没有一个人认识。
依大明律法,致人死伤的案件属重案,须由县府审理完结。但孙家镇是四方流民聚集之地,有很多外来的陌生人,眼见四人没有苦主,又留下这么多贵重物品,王永川百户授意里长孙从安,决定私了此事,自己也好从中渔利。
因此,第四天,王百户主持烧化了四具尸体,让孙从安操作余下的事情。
孙从安很快知会镇上其他大家族的家长齐来孙家祠堂商议。
各家族长接到通知,来到刘家祠堂,见王百户与里长坐在上首,就站在一边。
孙从安简单把情况说了一遍,问诸人意见。各族长相互看了看,谁也不愿意说第一句话,毕竟人命关天,他们都不想惹麻烦。
刘永庆是孙从安的岳丈,自然知道女婿招来各家的用意。因此看了看其他家族族长,率先开口:“镇上死了四人,虽不是本镇人士,不属流民斗殴,但依律我们各家均要到县府报案;倘若此事拖个年余,我们每家谁也难得清静。我看他们并无苦主,倒不如让百户大人从中斡旋一二!”
刘永庆的话听在各族长耳里,纷纷点头。但怎么斡旋?明摆着是要给百户送钱,出多少这才是他们最关心的。所以,众人仍是沉默。
这次说话的是药材皮毛收购行的成通成大掌柜,他道:“此事能得百户大人从中斡旋,免了我们各家官司,我愿意出五十两银子!”
王永川百户听了后,微微点了点头。众人看见,纷纷表态。
“既然成大掌柜愿意出五十两,那我孙家出一百吧,其余各大户每户五十两,中等户十两,把银子凑足五百两交给王大人,就不需劳烦我们进县报案了。”
孙从安看王百户点头,知道他的意思,就一语定音。而且他始终坚信一点,凡事不怕吃亏,才能办成大事。
金中原家中富有,最不缺的就是银子,见机说了一声:“里长每次都体谅我们,这次我家也出一百两吧!”
金中原刻意讨好百户和里长,其余几家自然也不甘落后,纷纷表示要多拿一些。他们要在孙家镇安居,离开了里长孙从安以及驻军的百户王永川是不行的。
六家协商了银数后,又通知中等户,把银子总数凑够五百,就让家人把银子相继送到祠堂,交给了王百户。
王永川看看银子到手,哈哈笑了几声,说了几句漂亮话,吩咐军士把银子抬回兵营,就告声辞走了。
众人见事了,相互道声别,就离开了孙家祠堂。
孙从安看见岳丈和刘永贺要走,急忙叫着刘家二老:“爹,你们晚些回去,我已让文芝做了饭,有些事想问您二老!”
刘永庆刘永贺两兄弟听后,就随女婿来到孙家正屋。
坐下后,女儿刘文芝给他们沏上茶。
孙从安道:“爹,听王百户讲,这四人像是武林中人,您老见多识广,知道不知道他们来自什么地方?”
刘永庆沉吟了一下,点点头道:“从安,从他们怪异的兵器,我想他们极可能是隐居在杭州的文房四友!”
“文房四友?什么来头,我怎么没听说过!”
刘永贺听孙从安问起,解释道:“从安,你不是武林中人,自然不会知道文房四友。他们是大明最有名的四个杀手,杀过很多武林英杰!”
“四个杀手?那他们来孙家镇做什么?怎会不明不白死在山里?”
“这一点我也不清楚。他们长期隐居江浙,这几年已经很少露面,而且他们身手很好,我和你爹都不是对手,孙家镇根本没人能杀得了他们。不过,文房四友不是什么好人,死了倒是武林中的好事!”
孙从安听后正在沉思,妻子刘文芝在一边听后却道:“爹,文蒙不是快从府里回来了吗,您可得派人去接他,别让他出了什么事!”
刘永庆笑了笑:“这你放心,昨天我就让刘保和刘陆两人赶车去了府城,如果走的快,晌午就应该到家了!”
“这就好!爹,眼看过年了,文蒙和雅月两情相悦,是不是年间您和成叔叔商量着把他们的事办了,他们都老大不小了!”
这时代的男女,男子大多在十六岁成亲,早一些的甚至十四五就成家了;而富户女儿大多是二六、二七年华就选配好人家,只有穷人家的儿女,因为要劳作,才推迟到十八左右。
刘永庆看着女儿,笑道:“这事还不急,文蒙还要参加举试,我怕成了亲他心野了!”
刘文芝不满地说:“爹,您老也真是糊涂,文蒙十七了,身边该有个知热知冷的人了。再说,若是他考上举人,进京会试,一趟下来没有三四年那成,您和娘还要等着?依我看,让他早些与雅月成亲,不只拴着他的心性,还能早为您添孙加口!”
孙从安笑着接口:“爹,成家找了我几次托媒,也是这个意思。不如您和二叔年间趁文蒙在家,把他们的婚事办了吧!”
就在刘永庆和女儿刘文芝说话之时,在襄阳府通向孙家镇的官道上,一辆厢式马车正在雪泥中疾驰。
马车的前面坐着两个魁梧的汉子,车厢里坐着一个高个少年。
少年就是刘永贺的三儿子刘文蒙,今年十七。因为兄长刘永庆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因此他从小就过继给伯父伯母。
此时,正值府学放假回家过年。
去年在府里主持的府试上,刘文蒙学业评定为一等,伯父刘永庆就听从孙家镇诸多人的劝,把他送入襄阳府学。在他之前,孙家镇最有学问的人是他的二哥刘文茂,也是一个秀才,是二十一岁有的。
刘文蒙果然没有让亲人和镇上的人失望,在随后的府里院试中,他以第一名的成绩正式成为生员,也就是秀才。成为生员的刘文蒙留在襄阳府学,成绩优异,深得府学老先生夸赞,说他极有可能在来年八月的省城乡试中举。
刘文蒙学业优异,除了自身的聪明努力外,也得力于他家道殷实,衣食无忧;再加之伯父及师父全天佑传授给他的拳术,让他有一个健康的体魄,不至于学业过重而使身体承受不了。
再有七八里就到家了,刘文蒙翻看着车厢里从县里带回的东西。这里面多是他给成雅月买的,有她要看的书,也有她没要他要送给她的东西。
成雅月是成通的小女儿,比刘文蒙小了两岁,现在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他们两小无猜,情投意合,在府学中刘文蒙心中记挂最多的就是她。
然而马车忽然慢了,最后竟停下来。
好动的少年打开车厢后门,从里面跳出来。一眼看到前面小河的石桥上,在雪和冰上横卧着一个衣服烂缕的老人,正是他把马车前进的路给挡着了。
看到赶车的家人刘保跳下车拿着马鞭,正要把他赶走。
刘文蒙急忙制止:“先不要动!”
“少爷,是个讨饭的,你不要多理会他!”
刘文蒙瞪了刘保一眼,走近老人,老人居然在雪水之中睡着了。
他看到一张四方的灰黄的脸,脸上带着病态:“他应该是生了病,你和刘陆帮着把他抬到车上,拉到善药堂请金大夫给看看!”
刘保虽然满心不愿意,但知道少爷的脾性,他要做的事决没有再问的必要。因此极不情愿地叫过刘陆,然后摇醒老乞丐,把他搀扶到车上。
整个过程,老人只睁眼看了他们一眼,紧紧地抱着怀中一根黝黑的棍子,带着满身的雪水步履蹒跚地进了车厢。刘文蒙没有上车,他让刘保刘陆赶车前行,自己疾步跟在后面,这正是练习脚力的机会。
马车很快进了孙家镇的青石大道,眼看就到善药堂门前,跟在后面的刘文蒙却见老人从车里跳下来,转身走了。
“老伯,您等等!”刘文蒙飞快地爬上还在行走的马车,从包袱里找出些银子,追上老人,“这些钱,您看病用!”
刘文蒙把一包银子塞进他怀中,没等显出一丝猜疑的老人说话,就跑去追马车了。老人看着走远的少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马车在善药堂门口停下,还没等刘保刘陆张口,刘文蒙就把老人下去的事说了,吩咐他们把车赶回家,他则提了一个大包袱,来到成通药材皮毛收购店。
“哟,我们的大秀才回来了!”爽朗开明的大掌柜成通看见少年,急忙从店中出来,接着他手中的包袱,“又长高了一头,快超我了!”
“叔叔,这是给雅月妹子买的东西!”
“难为你记着她,这妮子到她姑家一去两个月,现在还没一点信!”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一辆马车停在店门口,从车上跳下一个穿着红锦小袄的少女,向他们走来。
“真是不经念叨,我们正说,你就回来了!”
“爹,说我什么?准是又说我坏话吧,难怪我的耳朵一直发烧!”
“还能说什么?宝贝女儿出门就忘了家,等将有了婆家,兴许几年也不回来,我算白养了一个女儿!”
“爹!”少女拉着成通的衣袖,撒娇不让他再说。她用眼瞄了一下旁边的少年,面色冷冷地没有理会,扭头就要进院里。
“小月,这是你文蒙哥给你买的东西,还不快拿着!”
“谁希罕!”少女说着话,恨恨地走进院子。
“准是还在生你的气,过去好好哄哄她!”
成通给刘文蒙使个眼色,把包袱递给他。刘文蒙犹豫了一下,接过包袱跟着女孩进了院子。
初秋,刘文蒙要进襄阳府上学时,少女央求带她到府城看看。毕竟长了这么大,她还没去过襄阳府。但没想到他居然一声招呼不打,偷偷走了。把她气得一天没吃饭,所以这次回来她才不理他。
“雅月,其实不是不想带你去,就是……”
“我知道你怕什么?你怕我是累赘!”少女扭回身来。
“不是,我怕别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