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余莺儿是被激动的翠玲给叫醒的。昨天半夜里燃起了焰火,巨大的轰鸣声和房外的惊呼声把她吵得睡不安宁,这会更是困得不行。
“快起来,马上发年赏了!李公公叫我们去前殿排好,这是皇上登基的头一年,肯定不少。”
“这就起。”余莺儿手摸上眼睛,用力扯下几根眼睫毛,顿时清醒不少。
李德福平时看她一副锯嘴葫芦的模样很是不喜,明暗里给了不少重活做,平日也是没有多少好脸色,但今日不仅和颜悦色到有些讨好,竟也丝毫没克扣她的年赏,红红的荷包放在手里沉甸甸的,分量不少,似乎比旁人还要多上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掂着荷包,余莺儿若有所思地往房中走。
她记得剧情发展,按原定的来,苏培盛这天奉命以对联前来寻她,今夜便是侍寝之日。
但经她昨天故意所为,打乱了剧情,应当是不可能了。她既是倚梅园宫女,又在除夕当夜当差,寻她自然简单不过,兴许她的身份已被苏培盛调查清楚了。如此,今天李德福的异样和格外丰厚的年赏便并不是错觉了,苏培盛的打听自然是少不了李德福去回话,苏培盛代表着天子,她转眼变成连皇帝都关心的人,李德福又怎敢得罪。
有了李德福的忌惮好日子的确到了,一天下来就只做了些整理花枝的活儿,不费神不费事的,晚上早早就得睡了,不成想正在酣梦里就又被突地指去做活。
因着雪停了,地上的积雪早已被扫净,露出干净湿润的石板路,只梅花上还留着残雪。
夜色朦胧,眼下倚梅园殿中灯火已熄,唯有余莺儿还在园中剪着梅花枝。幸好雪停,风也没那么冷肃,穿着厚实的冬衣身上倒没有那么冷。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心里明镜似的,李德福来唤她时脸上分明是挂着些讨好的谄笑,并非诚心为难她,让她大晚上的去园里做活。
可见,是有人吩咐了,谁吩咐的,要做什么,便是用脚都能想得到。
虽然知道,但事还是要做的,总不能真的偷懒耍滑,焉知哪个角落里不是藏着一双眼睛正在看着。
她手脚利落地捡着长得最好的花枝剪,眼看着差事也差不多完了,她将败落在雪里的梅花拾掇起来,动作轻柔仔细,这淡淡的幽香的确好闻,既能激起一些人心中的情绪,更也落实她对红梅的“钟爱”。
一方寂静之处,身后却乍响起声音来。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总算露面了,余莺儿自然知道是谁,今日这一出不就是他一手安排的“偶遇”,只是未免也太心急了,尝不到最强替身甄嬛,便是她一个次品中的次品也让他抓心挠肺了。
其实她原本还打算与他虚与委蛇几回再水到渠成地揭露身份,但他既如此,那也顺水推舟罢。
她恍若被突起的声音惊到,身形一滞,作出一副讶然的模样回头看向突然至此的男子。
他口中念着暧昧缠绵的情诗,含笑缓缓走来,于花树间露出身影。
四十的年纪,丰神俊朗倒论不上,只是保养得宜又有至高权力滋养,这天下的掌权者自然是气宇不凡。
见余莺儿看着,他不禁笑意更深,继续说着。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
发情的狗。
余莺儿心道。
她将那方拾了花瓣的帕子放下,恭恭敬敬跪下行礼:“奴婢参见贵人,贵人万福。”
胤禛几步走至她身前,手虚虚一挽示意她起来,“冰雪林中,暗香疏影。昨夜恍一见,竟是倩影难忘,是以梅花结缘,踏夜前来只希能再得见一面,不想你我确有缘分。”
他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话意却深,亲近之心甚浓。余莺儿却丝毫不为所动,低头不与之对视,只作下人姿态,回道:“贵人实在言重了,奴婢卑微之躯,何以能让贵人挂念。”
胤禛看着面无表情,对他示好之语视若无睹的余莺儿,只觉她冷冰冰的样子更胜后宫堆笑迎合的嫔妃。
想到这,胤禛心里泛起些难耐的痒意,明知故问道:“你我两次偶遇,还未问知你名姓。”
余莺儿回道:“奴婢贱名余莺儿。”
“莺雏初出谷,迁木寄晴花。不解如簧语,犹疑度柳斜。”胤禛说:“可是取自许及之的黄莺儿?”
余莺儿纠正道:“是黄莺儿,却是樊增祥的「细听才是莺儿,一味绵蛮,芳树阴里。」”
他向来喜欢有才情气韵的女子,见她朗朗念来,心中更觉满意,点点头问道:“可有什么意?”
“奴婢父亲原是昆曲班子的,他希望奴婢的声音能如黄莺儿一般婉转悠扬。”
胤禛“嗯”一声,颇为赞同道:“难怪你昨日的昆腔极正,你父亲取名甚好,确是声如其名,不输百灵。”
“贵人相夸,奴婢不敢当,不过些雕虫小技,是贵人抬举罢了。”
余莺儿说完,微微抬了下头,面露迟疑之色,似乎有什么想要说。胤禛看她纠结半晌还未开口,便道:“可有什么事?”
她斟酌几下还是福了福身,开口问道:“奴婢见贵人周身气势不凡,想必身份非同一般,请恕奴婢愚笨还不知贵人身份,还请贵人赐教,以免奴婢无知冲撞了贵人。”
不知向来规矩的人得知他的身份,是何种神情?
胤禛起了几分兴致,故意道:“你猜。”
余莺儿并未及时回答,思考几息后才缓缓开口道:“今夜并无饮宴,夜间却还能在宫中自由走动的贵人也只有凝晖堂的果郡王、庆寿堂的慎贝勒和……当今皇上。”
胤禛:“说下去。”
余莺儿自觉跪下:“贝勒爷年幼自然不是,但皇上和果郡王身份尊贵,奴婢未曾见过。然虽未见过,奴婢却知道皇上是天命所归之人,既是天下共主自然尊贵无匹,气势无人能敌,奴婢觉得只是郡王不该有如此浑足的威势,令人望之心生怯意。”
“所以奴婢斗胆猜测您是皇上。”余莺儿抬眼,快速望了他一眼便又低下,笃定道。
话落,胤禛先是沉默,再是大笑。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人说:“你很聪明。”
余莺儿一番话令他舒坦、愉悦,没想到此女子不止性情才气绝佳,还有如此伶俐之口,确是个妙人。
看似冷然的人说起恭维奉承之语,本应是梅花被碾入淤泥般,令人不喜,胤禛却奇异地生不起厌,倒觉别有一番滋味。
他愈发满意了,脸上露出势在必得的神情。
身份既明了,余莺儿不敢无礼,忙磕下头:“奴婢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胤禛弯下腰伸手去扶她,余莺儿本想躲开,却被他强势地握住手,慢慢将她扶起。
既无需伪装,他身为帝王强硬的一面便不可避免地展露出来。
“还没问你,朕见你颇通诗书,可是如何学得?”
两人距离靠得极近,问话时,胤禛的手并未放开,只是松了些力道,一双眼睛温和地看着她。
余莺儿想要抽手回来,察觉她的动作,胤禛便又重重握住她的手,不容挣脱。
“奴婢家原是下五旗出身,父亲曾也饱读诗书,后因主家没落,奴婢家这等旁支便出来自己讨生活,是父亲教我读书、明理、昆曲。后宫中采选宫女,奴婢被选中,才来了宫里。”
“原来如此。女子读书能识礼,你才这般的聪明、伶俐,惹人喜爱。”
余莺儿闻言头更低了,手还不安分地想挣开,“谢皇上夸赞……这于礼不合,还请放开奴婢。”
余莺儿放低了声音,一向恭敬冷冷的音调这会却带着股羞怯的味道,听得人心口一阵酥酥麻麻。
胤禛循循善诱道:“若你是朕的嫔妃,又何来礼数不合呢?”
余莺儿惊慌抬头,四目相对。
带着玉扳指的拇指轻轻刮过她的掌心,带来微微的痒意。
“奴婢惶恐,奴婢卑微之身,不敢奢求皇上怜惜。”余莺儿恍若被胤禛含情的眼神蛰到,忙低下头,不敢再与之对视。
“昨日初见,你立于梅花树下,雪落在你的发上、眉间,曲声幽幽,那种清冷、出尘的感觉让朕倾心,你可愿做朕的女人?”
她才低下的头几乎是立即抬起,惊讶、不安、羞怯几种情绪交织在脸上,好半晌只呆呆看着皇帝,竟一时说不出话。
胤禛只觉她这等模样甚是可爱,笑道:“只望着朕作甚,朕还在等你开口。”
余莺儿踌躇半刻,似是下了决心,“奴婢冒犯,还有一话想说与皇上。”
胤禛自然应允:“你说。”
“皇上乍见之欢,奴婢不知是否能得长长久久,却愿永待皇上一心一意。或许是奴婢空想、妄想,但却是奴婢内心一直之愿。或许皇上还不知道,奴婢其实......”
余莺儿神色有些犹豫,还是继续说道:“您还是雍亲王时就监察永定河、治理黄河、清查京、通两仓,这些功绩奴婢在民间还有入宫后都有耳闻,您当年治理黄河之水泛滥,拯救无数百姓,在奴婢心里一直认为您一定就是天命之人,倾拜不已......是奴婢失言,奴婢不该说这些,还请皇上恕罪。”
话毕,竟猛地挣脱了皇上的手,复又跪在地上。
胤禛听罢,却默默良久,一时竟情绪翻涌而至,不知说些什么。
他昨日听到她在祈愿,情真意切,说的是“愿那人大展宏图建功立业”,竟是在为他祈福吗?
他以为她说的是她的意中人,心中也并没有太在意,总归他看上的人,必然只能是他的,心自然也会是他的。
却没想到,那人竟是他自己。
他从前并不得势,抚养他的孝懿仁皇后早逝,亲额娘一心只疼爱十四弟,父皇钟爱十七弟,皇嗣旺盛,他向来是可有可无的那个,两人都对他冷淡不已,纵然他事事躬身而为,可除了身边的幕僚,却鲜少能得到他人的认可。
一个宫女,自己日子都过得水深火热,却对他从前的事如数家珍,倾拜敬仰,真心为他祈福。他难得有些庆幸,幸而昨日来此,才没能错过一个心思纯净美好之人。
说不上的感觉慢慢涌现,种种情绪糅杂在一块,胤禛只觉心里发闷,看向余莺儿的眼神却是动容。
胤禛喟叹一声,说:“你竟对朕从前之事如此了解。”
余莺儿眼神不再闪躲,她跪在地上,直视天子,话意坚定:“在奴婢心中,不论是从前的雍亲王还是如今的皇上,都是德才兼备的能人,是奴婢心之所向。奴婢身份低微,一直无福见到皇上真容,只能日日在心中祝祷皇上万事顺意。”
胤禛被她这番言论说得有几分感动又很想发笑,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看起来是十分冷淡的,说起这些恭维之语却信手拈来,偏偏眼神纯澈坚定,又不显世故污俗之气,只让人觉得真心一片。
“行了,起来吧,每次见你都要跪上半天。你的心意朕知晓,朕只告诉你,你我并非朝夕露水之情,你待朕情真,朕不愿辜负。”胤禛执起余莺儿的手,认真地看着她,比起之前的调笑、随意多了几分真心,他原本对她只是一时兴起,颇觉有趣,没成想却也有意外之喜。
后宫难有一个真心之人,他自然不想辜负。
胤禛想到什么,眼神转向一处,沉沉开口:“苏培盛,滚过来,别当朕不知道你跟在后面!”
一阵窸窸窣窣,不远处的树后走出个人影,正是苏培盛。他面色戚戚,三步并两步急急跑了过来,跪在地上请罪:“皇上恕罪,这夜深露重,奴才哪能放心您一人来啊,还请......”
胤禛打断他:“行了,别啰嗦了,朕叫你来不是跟你算账,是有件差事要你去办。”
“欸,皇上吩咐。”
“倚梅园宫女余莺儿,性情温良,深得朕心,赐封号“温”,封为温常在,赐居永和宫。”胤禛心想的倒是:这性子又冷又热的,干脆赐个“温”字吧!
“常在?皇上这......按祖制这宫女册封得......”苏培盛也是吓了好一跳,从没有过这样册封的!他不得不提醒皇上两句,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皇上冷冷瞧了一眼,他心里发苦,也不敢作声了。
宫女一跃为常在,闻所未闻,后宫必起风波。怕是太后、皇后、华妃都要轮番叫他去问话,他这次可真是一头雾水,自己都丈二摸不着头脑,要一问三不知了!
余莺儿心思转动,能给常在的位份,得他如此厚爱自然好,只是一则这太过显眼,她不过新人连根基都谈不上,暂时不宜如此张扬树敌,旁的人都还好,若惹华妃注意才是当真不好。二则,即使她想要这个常在之位,可若不推拒一二,真敢直接承了这个位份,难保皇帝不会多心,更显她刻意虚荣。
想到此她便以退为进,主动劝说:“皇上,您怜惜奴婢,奴婢心里知道,亦十分感动,只是这越级晋封实在有违宫规,奴婢不敢以卑微之身为后宫招惹是非,让皇上忧心,还就请您赐奴婢官女子之位吧,只要能在您身边伺候,奴婢并不在意这些虚名。”
她正是刚得的新人,现下又十分喜欢,胤禛倒也愿意听进去两句。看她认真的样子,思量下又觉官女子实在太低,既常在惹眼,就暂且封为答应,只待后面晋封也罢。
既无家世倚仗和前朝无甚关联,又讨人喜欢,胤禛心里倒也真心愿意呵护,这样的女子他宠起来放心。
“温答应今日便入住永和宫,一应事情你给朕打点好,若没办好依朕来看就和你这欺君之罪一并发落罢,办得好就当你将功折罪了。”
“是是是,奴才这就去办。”若只是答应,历朝也是有先例的,虽然逾矩却也算不得天大的事,苏培盛这才松了口气。
“皇上为何给莺儿如此高的位份?”
苏培盛走后,余莺儿才不解发问。
胤禛抬手轻抚了一下她的脸颊,笑道:“朕先前说了,你情真,朕不愿辜负。还需要朕再解释么?”
余莺儿笑了笑,眉眼弯弯。
“莺儿知道了。”
胤禛轻牵起她的手,心中泛起微浅的波澜。这是他第二次见她笑,初次见面她于梅花树下浅笑却散不去轻愁,如今不知是不是得偿所愿,那股淡淡的愁意已然消散,笑起来格外明媚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