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雨水多,蒙蒙细雨笼了山间春景,人行走其间,久了不知不觉就被细绵如针的飘雨淋湿了。
谢枝头顶着包袱跑进一座废弃的道观,道观墙壁倾颓,倒塌的石砖上都长满了青苔,屋顶也是有一块没一块,悬在梁上,看着摇摇欲坠,叫人都不敢放心站在底下。
谢枝立在廊下,看着愈来愈大,几乎都要看不清眼前景象的大雨皱了皱眉。
她叹了口气,心知这雨一时半会儿小不了,便认命地拿了包袱进观中。
年久失修的木门被连日的暴雨打湿,整块木板散发着一股摇摇欲坠的霉气。
谢枝小心地将门合上。
道观是个小道观,谢枝进的这个屋显然就是这个道观日常供奉、弟子修习的正堂。里面正对谢枝的是一座看不清模样的塑成人形的石像,身子和头都毁了大半,只剩下一半的身子留在供奉台上。
且其头顶上通了个大窟窿,风吹日晒雨淋都往里钻,正正好落在石像上,所以比起屋里的其他东西,这个石像反倒是风化得最快的。
不过看那半边身子手执拂尘的样子,应当是此处有名的道长仙士。
谢枝对这些东西不大信,可老话说得好,信与不信,总归还是不能冒犯。
于是她双手合十拜了拜,嘴里念叨着,“小女子无意冒犯,只因屋外大雨,特来此处借地儿避雨,还请道长不要怪罪。”
说罢,谢枝悄悄抬眼看了一下,石像正艰苦地淋着雨,不知何时变大的暴雨毫不留情地冲刷石像,兜头下来的大雨顺着石像而下,明明是已经看不出模样,只是稍微有个人形的石像,此刻谢枝却觉得这石像好似在哭。
仰头看着残破的石像,她不知为何也觉得有些难过。
这石像总让她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谢枝从石像身上收回目光,摇摇头,心道此地草木都可化作人形,一个毁坏的石像,若是年份久一些,说不定也能修出人形,有自己的灵识。兴许是这石像有灵,她才会有这样异样的感觉。
但山间多精怪野兽,谢枝也怕待久了不止石像有问题,还有其他什么她应付不了的东西。便打算好雨小些就离开这儿。
她抱着包袱找地方坐下。
不期然,却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
汗毛乍然竖起。
谢枝立刻抱着包袱站起来,强装镇定地往四周看。
破漏的屋子风雨毫无阻挡地飘入,屋外风雨大作,还打了好几个响雷。
谢枝留心听着观里的动静。
雷声太大,她没听出什么。
可等雷声听了,那声音又低低切切地响起,好似某种小动物在一堆杂乱的废纸里翻动,声音很小却又让人难以忽略,听久了简直让人有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就像有人拿着砂纸在粗糙的墙面上磨,把一颗心吊的不上不上,梗的十足难受。
谢枝站着戒备了半天,那声音仍旧是在响,她却忍不住了。
外面是瓢泼大雨,她跑出去说不定没走多远就能在雨中迷路,到时在山间乱走更是危险。还不如去会会这个藏头露尾的妖怪。
谢枝从芥子袋里抽出一张画了符的符咒,这可是她花了一颗上品灵石专门买的驱灵符,听卖家说这符咒驱除魔物妖祟都有奇效,而且还不需要灵力驱动,常人只需往上面滴一滴自己的血就可驱动符咒。
她没急着立刻沾血驱动灵符,毕竟一颗上品灵石才换了两张,忒贵。她得确定那是个什么东西才好下手,可不能浪费了她的灵符。
绕到石像身后,悄无声息地走近,谢枝看见昏暗的角落里有一个灰色麻布盖着的小布包在抖动……
那布包里的东西似乎没察觉到她的接近,仍在小幅度地动来动去,又因为旁边堆了好些东西,它颤动的幅度撞到旁边的缺腿桌椅,才引起那桌椅摩擦到墙面,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
先观察了那东西。小小的一团,裹在布里面,看不出是什么。随之她咬破手指,一边准备着驱动灵符,一边屏息走近……
然后,猛地一把掀开布包——屋里昏暗,头顶又有雨水一直在滴落,还未来得及看清什么,只是略瞥见一道红光,她呼吸都停了一瞬,想也不想就把沾了血的灵符贴上去。
“啊啊啊妖怪,去死吧!”
啪一声。
愈来愈昏黑的屋里都静了一刹那。
凉风从破洞的屋子里吹进来,没起什么作用的黄纸符咒呼的一下被吹落在地。
大惊过后的谢枝和小小的蹲在地上被吓到的赤瞳小孩无言对视。
谢枝:“……”
小孩:“……”赤瞳一眨也不眨地警惕地盯着谢枝,同时默默把手里剩的半块沾灰的冷饼藏到身后,然后另一只脏兮兮的手往旁边摸。
在他要不管不顾捡起不知道是石头还是木块要往谢枝身上丢的时候,谢枝先说话了。
小孩那充满戒心的红色眼眸让谢枝意识到她的不当,于是谢枝往后退了一步,半蹲下身,对小孩柔声道:“小朋友,怎么就你一个人?你家里人呢?”
小孩子在她看来是这世间最柔软,最无害的生物了。
而且,那赤瞳,她没觉得有什么奇怪。早些年她还和慧尘大师云游的时候,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蓝眼睛的,绿眼睛的,现在不过是红眼睛的而已,没什么好害怕的。
方才那落到地上的符咒已经被雨淋得湿透了,这会儿正单薄地粘在地上,那副样子倒让谢枝有些庆幸她买到的是假货,不然伤了这孩子该怎么办。
这小孩看着不过四五岁大,要是受了伤,可就难医了,而且附近也不知道有没有医馆……
眼看着谢枝越想越偏,小孩却猛然一把蹿起来,撞开了谢枝,飞快地冲到门外,等谢枝反应过来时,小孩都冲进雨里了。
“欸!等等!”谢枝追着喊道:“下着雨呢外面!”
眼看着小孩都跑到道观门口了,那小小的身影几乎都要被雨打到地上了,谢枝一咬牙,也跟着跑出去。
幸亏那小孩年纪小,在大雨里跑也跑的不快,谢枝拼着跑也就追上了。
她一把拉住那孩子,小孩却顺势抓住她的手,狠狠一口咬下去。
“嘶,”大雨浇的谢枝睁不开眼,她捞住那小孩,把他往回带,“松开,你是小狗吗?还咬人。这雨下的多大你不知道,这般不管不顾地乱跑,在雨中很容易迷失方向……嘶,别咬了……”
发现谢枝再把自己往回带,小孩深红的眼眸渐渐布满了恐惧,脸色也在发白,不过从一开始谢枝见到他那会儿他就很白,只是脸上灰扑扑的,这会儿雨水给他洗刷干净了,竟有一种白玉似的剔透。
不过谢枝没发现。她光是制住这小子就很困难了,还要忍着被这小子咬,真的是疼死她了……
等着她带人回到观里,门一关,她就把手松开,那小孩也机灵得很,先是又要跑出去被谢枝堵了门,见跑出不去就立马又躲起来。
谢枝没立刻管他,拿了自己的包袱,却仍旧在门口堵着,她坐下来缓缓掀开袖子,一看,小臂上赫然是两道深深的牙印,血珠在不停地冒。
暗道这年纪的孩子牙都长的这般齐全了。
她另一只手翻包,从芥子袋掏出她早先准备好的伤药,咬牙把药粉往伤口上撒,这伤药是她整日上山寻得草制成的,就是普通的凡草,没什么灵气,不过治伤的药效倒是不错。虽然疼的要命,但血好歹是止住了。
抖着手把塞子盖好,谢枝又拿了块干的布给自己包扎伤口。
等一切做完了,她才起身去找那躲起来的小孩。
小孩从一进门就一直在盯着眼前的女人,她把自己的门堵住了,不给自己出去,也不管他,像那群人一样,把他抓起来,丢在一边不管,就留着等时间一到就杀死他。
于是他眼也不眨地盯着那女人把自己咬在她手上的伤包扎好,又从包袱里翻出了什么东西,这儿正往他这边过来了……
“出来吧。”谢枝蹲着说道,小孩缩在一堆倒塌的木头桌椅架子下,也亏是他身体小,能躲到那么里面去。
“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谢枝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孩能听懂多少,毕竟这孩子从见面就一直没说过话,发出的声音也要么是发狠了要么是生气的叫声,她怕他听不明白,便一字一句慢慢道:“抱歉,方才是我的错,不该将符咒贴到你身上,吓到你。不过你咬了我,也算是抵消了。将你拉回来也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外面雨太大了,你乱跑的话会很危险。这道观是你先来的吧?抱歉,是我打扰占了你的地儿,若说要出去也是我这个后到的出去才对。只是你刚才也感受到了,外面的雨太大了,它要是一直下,那我也只能冒昧地和你挤一个屋檐下躲雨了。”
“你若实在介意看到我的话,那我就去另外一边。”谢枝说着起身往另一边走,那小孩其实已经被她说的有点松动,毕竟那群人不会和他说那么多废话,也不会说的这么慢,他们甚至不屑于和他说话……
小孩看着谢枝的背影,刚想要走出去,却又见谢枝一下转过身来,他立马又退了回去。
谢枝看他那一缩的小身子便止不住皱眉,她指了指那些摞在他上面的木头,说:“最近多雨,这些木头淋了雨很容易朽,你不要在下面待太久了,一旦木头发朽被压断,就会将你压在下面。”
说完,她便转身走了。
小孩抿了抿唇,见谢枝走到远远的一边坐着,他才慢慢爬了出来。
他前脚才刚出来,后脚那木头就咔嚓一声,往下塌了。
声音引得那女子也转过头来看,小孩瞪着看她,那女子却没什么动作,只不过看见他安然无恙好像松了口气,接着就没再往这边看了。
小孩观察了她许久,见她真的在做自己的事,不关注他的时候,他才略略心安地掏出自己的饼。
他还是习惯缩在看不见光的角落,一口一口地咬着那并不好吃的面饼。
很硬,很冷,被雨水泡过之后更是难吃。可小孩却像是在吃什么美味佳肴一样,一口接着一口,鼓动的两腮就像仓鼠一样津津有味地吃着。
谢枝趁他不注意偷看了他好几眼,在他拿出那块饼的时候她就开始皱眉,到现在,简直皱出了好几条深沟。
她翻翻包,又掏了掏芥子口袋,最后挑了几块她拿来当做零嘴的糖糕出来,又拿出一小个用壶装着的羊奶。
这些都是她嘴馋路上买的,刚好还剩着一些。
谢枝将羊奶放在她费劲半天升起的火上烤温了,又从包袱里拿出她为在路上露宿街头而准备的毯子。
一手拿着糖糕,一手拿着羊奶,臂弯上还挂着毯子,她就这么走近那小孩。
小孩敏锐得很,在她还距离他一丈远的时候,他就停下吃饼,瞪视着她。
以谢枝的理解来看,小孩应该是在威胁她。
可这小孩子长得很是漂亮,一双红色的眼睛里晶莹剔透得如同红宝石,没什么杀气,而且再加上模样很是稚嫩,现在又一身狼狈,在谢枝看来,倒没有什么被威胁到的感觉,只觉得这小孩子好可怜。
在一丈远的地方,谢枝停下来不走了。
她把东西都放下,说:“那饼别吃了,淋了雨看着还发黑发霉了,吃了会生病的。你若是不嫌弃的话就吃这个吧,这是糯米和姜糖做成的糖糕,本是不大适合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吃的,可我现下只有这个,你可拿来裹腹。这个呢是羊奶,我试过了挺好喝的,方才我还给你加热了,趁热喝会更甜一些。”
小孩默默听着:“……”
谢枝又道:“对了,你刚才衣服都淋湿了吧。现在天色应当是要黄昏了,下雨的话夜里会凉上许多,你不要穿着湿衣服睡觉,会生病的。我这里有毯子,你要是愿意的话,就先将你的湿衣服脱下来,我替你烤干,然后毯子你先拿来裹身。”
“……”小孩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谢枝等了一会儿,没得到应答便放下东西离开了。
她这儿火光明亮,身上的衣服没一会儿也就干了,算着时间是要入夜了,她无聊地戳着火堆,火星子噼啪地炸开。
这时身边传来很轻的放东西的声音。
谢枝回过头看,是小孩正拿着根木棍把羊奶壶往她这边推。
等羊奶壶到了她脚边了,她拿起来,空的。
眼里染了点笑,她侧头问他,“好喝么?”
那小孩蹲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坐着,裹着她给他的毯子,从毯子里伸出小小的手烤火,只是离得太远了,火光只擦了他一个边,温度却是没有的。
等了一会儿,小孩才点了点头,没说话。
谢枝笑了笑,又继续拿木棍戳着她的火堆。
大约是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吧,谢枝听到了小孩挪动脚步的声音。
她没管,兀自站起身去屋里找没湿的木头当柴火,等她回来,那小孩已经拿了个木桩子坐在她原来的位置旁边了,在她的那个位置旁边还叠着一套衣服。
谢枝挑了挑眉,走回位置上坐着,把柴火摞在一边,扔了一些进去后,才在小孩热切的目光中拿起堆在她脚边的小小的衣服,慢慢地展开烤了起来。
小孩的眼神这时才平静下来。
四五岁的孩子穿不了多大的衣服,更何况这孩子长的不大,衣服也小小的,烤起来干的也快。
等谢枝将衣服都烤干还给他时,小孩别别扭扭地接过,眼睛看了又看谢枝,像是想说什么,却又不敢或是不想说,只能是扭捏地拿过衣服。
谢枝又适时地离开去捡柴火。
回来的时候,小孩衣服也已经穿好了,此时正照着她刚才的样子给她烤毯子,毯子也是湿了一点,正对着火的那面在冒着气。
谢枝走过去,拿过毯子,说:“我来吧。”
小孩也没硬拉着不放,倒是很快就还给谢枝了。
“你叫什么名字啊?”谢枝闲聊一般地问道。
小孩垂着头没答。
谢枝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一瞬,然后才道:“你……能说话吗?”
会说话和能说话是两种东西,前者意义包含颇多,说出来大部分是些贬低之语,但后者,谢枝也是斟酌了用词的,生怕惹这小祖宗不快。
她以为他是先天患了哑症……
不过,下一秒,她就听到这小祖宗说话了,“能。”
声音很稚嫩,讲话倒是很老成。
谢枝道:“……既如此,那你讲你家的位置同我说一说,我明日也好送你回去,像你这般小的孩子,走丢了家里人得多着急啊。”
不合身的衣裳,冷硬的面饼,还那么惧怕生人的模样,谢枝猜测他应当是和家人走散了,自己独自流浪了好久……
她平时走也是走,不如顺便将这孩子送回去,也好过这么小的孩子自己流浪在外。
可谁知,那孩子却说,“没有家人。”
“……”谢枝怔住了。
没等谢枝问,那孩子自己就先说了,年纪虽小,话却说的意外地清楚,“父母一生下我就把我扔了,没给我取过名字,我也没有见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