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古都的大门在谢枝来到百荒漠的第十日出现了。
彼时黑沉夜色中突然狂风大作,黄沙被卷进旋风之中,年代悠久的木窗挡不住狂风,咯吱几下晃动,窗户板就都被吹飞了。
风卷着沙土涌进屋子里,烛火早就被吹灭了,视野都被风沙和黑夜遮挡。
谢枝勉强能从指缝中看见点东西,她带上重要的随身物件,刚走到门口要摇铃,就见被狂风吹开的门对面坐着个人。
那人一身的黑,黑兜帽也盖在头上,遮住了样貌。若不是他身上散发淡淡幽蓝色光芒,谢枝压根不会注意到他。
沙子似乎进了眼睛,谢枝条件反射闭了闭眼,再一睁眼,对面那人早已不知所踪。
她心中暗道邪乎,更觉得月娘叫她不去招惹那人是个忠告。
不再多想,她伸手摇了摇门口的铜铃。
下一瞬,铜铃声都还没停,景淮和月娘就出现在她眼前。
“月娘。”谢枝叫道。
月娘看了看对面那道大开的屋门,又看谢枝的样子,心想谢笙应该没发现什么,悄悄松了口气。
她道:“幽冥古都的大门出现了,我带你进去。”
月娘身旁的景淮神情依旧毫无变化,还是那副面瘫一般的冷冰冰。
谢枝点了点头。
月幽楼被飓风掀动起阵阵呜鸣声,楼下人声吵闹。
谢枝紧跟着月娘下楼,景淮却是走到一半就消失了。
谢枝想起那日孟望说的,然后她就问,“景公子要留下来吗?”
月娘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拉过她的手,推门走出去。
眼前的黄沙变成了苍茫大海,海面波涛汹涌,纯黑色的海水好似深渊巨口,涌动的波浪间,谢枝恍惚觉得自己要被吸进去。
“定神。”月娘扯了她一把。
谢枝微微后退了一些,再一看,发现月幽楼也不见了。此刻他们上百号人竟是在一块海滩上。偏凉的海水漫上她的脚尖,鼻尖尽是海水的咸腥味儿。
“景淮功夫好,这一趟他跟我们一起。只是他终归不是普通人,出现的时间有限,所以大多数他都是待在这里。”月娘拍了拍她腰间的玉笛。
谢枝面露困惑,“笛子?”
等待了许久的幽冥古都大门终于出现,岸上的人早已等不及了。他们哄闹着推挤到海边,个别谨慎的围着讨论起对策来。
不过一两刻的时间,竟已有人使上筏子上了海。
出海的人声势浩大,岸上的人也不例外。几人几人围坐一团,或是观察他人,或是光明正大起了争执,做起了杀人夺宝的行径。
刀剑声传到谢枝耳中,她偶一侧目,鲜红的鲜血似山间喷涌的泉水口一般在昏暗中倾洒。
她忙避开眼,月娘一把拽住她。
月娘带着谢枝避着人群往后退,走到无人的角落处,边回答道:“景淮以前惯用的武器是笛子,后来我便以他的本命法器为引,将他的魂魄聚到笛子里再造肉身。笛子里有特定的空间和灵气供他休息,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待在里面。”
说完,她声音不带情绪地说:“幽冥古都的大门会打开五日。这五日内要么渡河进到门内,要么在岛上等着被黑水淹没而死。这群人为了求生自然顾不上什么善良。杀人,在这里都只是常事而已。”
“……”谢枝垂下眼。
她望着眼前辽阔海面上的零星小舟,看着两人空空如也的手中,道:“若要渡海,我们便只能造船了。”她转身朝后,月幽楼消失后,她们身后就凭空出现了一座小岛。如今她们在的位置是小岛的岸沿,而岛上则是郁郁葱葱地长满了树林,若她们想要渡海,得要找点材料造船才行。
“那些可以吗?造船的材料。”谢枝问。
可下一秒月娘还没回答,她又自己先觉得不行。
在这儿的人哪个不比她来到幽冥古都大门的次数多,他们定也能想到用岛上木材造船,可这么些年没人能渡过暗河,不也就说明了这方法不管用嘛。
果然,月娘摇了摇头。
随即她手心一翻,掌中浮现了一叶扁舟的虚影,“身后那些是沉虚木,与这暗河是相通的,那木头在岸上时轻若浮毛,到了海上却重逾万顷。曾有人也动过心思用岛上的木材造船,可船才行到海面不过半刻,那船便自主沉了下去,之后人也没能上的来。”
“此行,我们便用这个渡河。”说着,她手一扬,掌中那影影绰绰的虚影竟化作点点星芒在黑浪翻涌的海面上化成了一座小舟。
谢枝惊讶之余却并未多问,这个世界令她震惊的太多了,短短不到半个月,她就见识了听说了许多未曾见闻的事情。
跟着月娘一道上了船,小舟便慢慢地自动行驶了起来。
她二人专挑了一个避着人群的角落离开,就怕叫人看见她们有法宝从而引发不必要的争执。
可毕竟,月娘在月幽楼是何等的神秘人物,她破天荒地要带人出海,自然避不开有心人的眼目。
孟望收起了羽扇,遥遥望着那渐行渐远的小舟,道:“千悬木……徐惊月倒是舍得。”
申杰眼皮都没抬一下,他道:“走吧。”
说着掌中凝气,猛地朝前面的水面上一挥,一个巨浪炸开,一艘可承载五人左右的船便出现了。
孟望一挥羽扇,身后的沉虚树凭空拔起,如利剑似的光芒缠绕树身,几棵粗壮到三人环抱的大树顷刻被削成了薄薄的木板,再一挥手,那数十块木板飞朝停在前面的船而去,只不过一道光闪过,木板便严丝合缝地贴在了船身,又一道光拂过,原本黑沉如墨的船身变成了深灰夹红的模样。
他无趣地扯了扯嘴角,道:“次次都这样,那海底我们都去过八百回了,人骨都能把那儿填满了,可还是找不到主子想要的东西,你说那东西会不会不在暗河之下?不会是主子唬我们的吧。”
申杰瞥了他一眼,正经道:“你若是再这样诋毁主子,我就一脚把你踹进海里喂那些怪物。”
孟望啧了声,“不说就不说,方才我偷偷给徐惊月的船底也贴上了沉虚木,虽说只有那么一点儿,但也足以让她沉船。我们还是快些出发吧,我可不想错过这出好戏。我还想知道那谢笙到底是什么人呢。”
“你就不怕徐惊月察觉?”申杰泼冷水道。
“我做的万分小心,她肯定发现不了。”孟望阴冷地笑了笑。
二人转身换了副面孔,笑盈盈地去找了预先订好结伴的人,随后五人一同上了船。
孟望:“我这船可是上千灵石都买不到的千悬木,够结实,也够快,一定能将各位兄台平安送到幽冥古都的大门口。”
另外三人这般听了,顿时开心得不行。
他三人都是最近才来的百荒漠,此前从未进过幽冥古都的大门,虽说在月幽楼逗留了几年之久,可平日里光顾着听其他人讲去往幽冥古都的路如何如何凶险了,其他要准备的是半分门道都没有。
所以这一次能搭上申杰孟望二人也是他们的幸运,否则他们就只能待在岛上等死了。
“申兄孟兄的恩情我们无以为报,来日入了幽冥古都大门,若有需要,二位仁兄只管开口,在下定责无旁贷,为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孟望靠着船,闲适地摇着扇子,听这话稍一挑眉,数着时间,笑道:“三位兄台不必客气,这不,报恩的时候到了。”
话落,三人不明所以。
只感觉一股强大的吸力将自己往海里吸,四肢都被禁锢住了。
他们瞪大了眼,见申杰孟望脚下无支撑地悬停在空中,冷冰冰地看着他们。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听闻黑水之中沉寂着一条黑龙,黑龙修行千百年,有了心智,能通人语,行术法,十分难得。在下心向往之,想一窥黑龙真貌,只不过,要想见黑龙就得把看门狗给喂饱了。如此,就只能劳烦各位仁兄牺牲一下,满足在下这一点小小心愿。”
孟望眯着眼睛笑道:“想必各位仁兄也十分乐意帮在下这点小忙。”
话落,三人半分声音都没能发出就被黑水给吞没了,几个瞬息间,有长长的蛇尾露出,黑亮的鳞片隐在黑水中,若不是那摆尾的动作,很难叫人发现巨蛇的身影。
鲜血只在海面漫开一瞬,接着,在三人消失的地方,海水撕裂出一道口子。往里看,海水似乎被什么屏障隔开了。
申杰飞身而下,“走!”
孟望紧接着跟上。
一进水中,那股郁闷的窒息感又传来了,孟望收起来笑盈盈的模样,皱眉道:“这地方还是那么讨厌,叫人不想再多来一次。”
申杰道:“不想再来,那这次就把东西给找到了,往后就再也不用来了。”
孟望翻了个白眼,“废话。”
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照着以往的方向走,突然,自水中传来一股激荡的灵力就着二人的门面袭来。
两人勉强稳住内息,还未回过神,又被一道巨大的冲力挥开。
孟望被那股力量推着,他勉力抵挡,骂道:“这他娘的是什么东西?”
申杰比孟望修为高一点,他抵挡之余还能抽空看一眼,可是这一眼就叫他惊住了——
只见水中悬空立着一位黑衣黑兜帽盖头的人,他伸着手,苍白的指尖指着前面的黑龙,黑龙怒目圆睁,怒吼着朝黑衣人攻击,可无论他如何摆尾如何撕咬,那黑衣人都立在原地未动分毫,甚至只是指尖微动,那黑龙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击中,庞大的龙身坠到海底,引起水中波涛汹涌。
申杰被灵力冲昏的那一刻前他看见黑衣人朝他们这边望过来,他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清楚地看见他有一双空洞如死人一般的眼。
江上影落到奄奄一息的黑龙面前,叹息似的说道:“我本不欲伤你至此,只是我那点小小的请求你都不愿应允,实在叫我不悦。”
黑龙重重喘了口气,口吐人言道:“你一介凡人,竟妄想与天争命,我若是应了你才是找死。”
江上影抬起手,空洞的眼中毫无情绪,“既如此,那你就去死吧。”
——
谢枝:“别——!”
她一把上前挡在月娘面前,“景淮,月娘方才是为了救你才伤了那个游魂,她也是无奈,你为何要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就对她以剑相对?可曾忘了是她将你从百荒漠的游魂中救回,给了你人身,让你能再次行走世间。”
月娘受伤半跪在地咳了血,听谢枝这般说,眼中悲凉,伸手拉了拉谢枝,想让她别说了。
可谢枝心中气愤难当,她仍旧气势汹汹地质问:“你这般恩将仇报,可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
并且半分不让地挡在月娘面前。
景淮面色如冰,他手中的剑一分也未偏,仍旧指着她俩,剑尖还染着血。
而他的身后,是个捂着心口虚弱靠墙坐着的女子,面容清丽,气若悬丝,身形飘飘欲散,看那模样,就知是个没肉身的游魂。
大约一个时辰前。
谢枝和月娘乘船在海上行走。
突然船行到大海中央,莫名出现一股吸力将船身往海里吸,同时海中被禁锢的恶灵也伸手钳制住谢枝和月娘。
不过月娘修为高,立时便挣脱了,只是那恶灵动作极快,一把将谢枝拉进了海中。月娘不得已,也只能跟着钻进海里。中间还和海中的黑蛇打了一场,那黑蛇贪生怕死,试了几招探出月娘的修为,知道自己打不过便溜走了。
月娘从黑蛇手中救出谢枝后,本想带着人离开。可谁知海中突然掀起一股巨大灵力翻动,二人被那力量卷入了暗河最深处。
这儿隔空存在,海水被隔绝在外,竟自成一方小天地。
月娘也从未来过这儿,所以走了许久二人都没能找到出口。
就在二人休息之时,不知从哪儿开始渐序冒出恶灵,恶灵大多是枉死在海中的人的残魂形成了,积蓄了死人的贪欲恶念,被黑水中的魔气沾染,就此成了恶灵。
恶灵凶恶,出手不成章法,在暗河之下月娘的灵力被压制,又要护着谢枝,几次围堵下来,月娘就受了些伤。
景淮也许是个不护主的,等着月娘实在撑不住了,他才慢悠悠地出来。带着她们逃离了恶灵的追堵,在三人稍作休息时,一道身影忽然出现,月娘见着那身影朝着景淮而去,想也不想就出手。
直到那身影痛呼出声,月娘才发现那不是恶灵。
看清了那来人身影,景淮竟不知为何怒不可遏,也不听月娘解释就朝她出剑。
此刻,便是景淮为了那游魂女子给月娘伤上加伤,而出现的对峙局面。
“你让开。”景淮冷声道。
谢枝也不惧他,她本也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遇上强的她只会更倔,“我偏不让,大不了你要杀月娘也一并将我杀了好了。”
“你以为我不敢?”
“谢笙……”月娘站起来,拉了下谢枝,挡在她身前,此刻景淮的剑尖就指着月娘的咽喉。
她冷静地看着景淮,秾丽的样貌因伤重而失去了色彩,可仍旧美的惊人,“阿淮,我不是有意伤她,方才四周昏暗,我们又遭遇了许多次恶灵围堵,我不敢不防。不论你信不信,我都不是有意的,若知道是她,我那一剑也不会刺下去……”
“而且,她在这儿的事,我也不知道。”
景淮冷冷地盯着月娘,寒声质问:“你真的不知?”
不待月娘回答,他继续道:“当初若不是你,我和怜儿又怎会被虞潮生逼到乱石窟,丧身于此,魂魄被卷入百荒漠中,不入轮回,以游魂形态游荡世间,不死不生。”
月娘失神似的往后跌了几步,谢枝忙扶住她,她眼神在这俩人身上来回飘。
月娘张了张口,惨淡一笑,她道:“……当年之事,是我对不起你们……”
话还未落,景淮猛地一剑挥过来,月娘反应及时,大半身子挡在谢枝面前,受了景淮这全力的一剑,她猛地吐出血,本就难以支撑的身体再也撑不住,她倒下身,临闭眼之际只见景淮抱起顾怜儿离开了,头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