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天寒。
簌簌落雪的庭院内,谢枝席地坐在台阶上,后仰靠着庭柱,静静地望着飞扬的雪花。
她不知坐了多久,身上的狐裘被大雪覆盖,脸色苍白,嘴唇发紫,染血的手上依稀能辨出指尖被冻的通红。
温时良从游廊走来,望见她的模样皱了皱眉,走过去为她扫开肩上的雪,解下自己的披风给她披上,“回去吧。”
谢枝眼睛微微转动一下,眨了眨眼,睫毛上漂白的雪轻轻掉落。
很久没喝水了,又冻的厉害,开口时声音十分嘶哑难听,“我……”她顿了顿,眼眶又涌出泪来,滑开脸上的雪落下,“我说那句话不是要他还我那一剑的。”
她将江上影的伤全都归咎于自己。
她不知道他得了癔症,不知道这些年他过的如同行尸走肉。她以为他什么都没记起,她想着没了上辈子十几年的纠葛的记忆的江上影,没了她,也会活的很好。
可她算错了,也赌错了。
江在洲和她说江上影自她假死后就病了,患上了癔症,失控了会自残……
她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当时她清楚地看到他走过来,见他形销骨立的模样早就猜到了分毫,可是她却还是说那样的话,在他决心赴死之际又狠狠推了他一把,让他坠落无尽深渊。
“不是你的错,生生。”
温时良心中像坠着块大石头,压着他喘不过气,停顿半晌,他哑声道:“你们说的上一世……是怎样的上一世?”他心中隐隐有答案却不敢确定。
谢枝眸光灰暗,她轻声道:“上一世我们从来不是敌我相对……”
没有崇光寺的蓄意杀害,没有军营的冷对,没有逼迫……
上一世的她在十岁时就遇到了江上影,从未分别。
少时的她身体极差,那会儿又被人蒙骗按到小溪里,回去便生了场大病。江上影送她回家后被他父亲抓了回去,没多久又跑了回来,刚好碰上她把药倒在兰花花盆里。
江上影就问她,“兰花也需要喝药吗?”
谢枝偷摸倒药被人捉了个正着,她什么都没答,满脸涨红地关窗。
江上影却又从另一面开着的窗子翻进来,不由分说拿起她剩的半碗药一饮而尽,最后苦哈哈地大张着舌头,“这药也忒苦了,给我我也不爱喝。”
谢枝道:“你进来做甚?还喝我的药。”她推着他往外走,“你快出去,若是叫人瞧见了,他们会笑话我的。”
江上影旋身逃到一边,说:“这是你家的院子,能叫谁瞧见?”他眼睛一转,说:“你阿兄吗?”
谢枝不语。
江上影道:“放心,来的路上我看过了,你阿兄提着红缨枪去找那天晚上那群小孩了,他此刻忙着呢,顾不上回来。”
“那你也不能进来,快出去。”谢枝道。
“为何我不能进?”
“男女授受不亲,夫子没教过你吗?”
“没注意。”他在学堂都是倒头就睡,哪会听夫子讲了些什么。
“……”谢枝无言半晌,气得转身。谁知江上影却突然拉住她,卖关子道:“带你去个地方。”
谢枝来不及阻止,便被江上影拉了出去。扶她上马坐好后,还往她身上套了件从谢枝房里顺来的披风。
那日江上影带着她去了附近的城池,带她将所有的东西都玩了一遍,临了送她回家,到她家门口时塞给她一包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蜜饯。
他说:“你放心,我会寻遍天底下最好的医师治好你的病,让你能长命百岁,长长久久地活着。”
那时她体弱,军营里的小孩都不爱和她玩,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对她。
她问他为何要对她这么好。
江上影想也不想道:“那日我承诺过我会罩着你,你是我罩着的人,我必事事都要待你好。”
自那之后,江上影常常来找她玩,大多也是挑谢枝父母兄长不在家的时候。偶然有次被谢昭逮到,谢昭就拿着红缨枪把江上影压到地上。
“江小公子,生生并非寻常人,她不是你可以随意戏弄的人。往后你不必再来寻她了,我也不会允许生生同你厮混在一起。”谢昭居高临下地说。
他极其爱护他这个体弱多病的妹妹,若是寻常人还好些,他仔细点看着就是了。可偏偏是江上影,这个在漠北在边关都以性子古怪乖戾闻名的江小公子,这样的人他不放心也不允许他接近谢枝。
无论他是怀着怎样的目的。
江上影却霎时变了脸色,当时他背对着谢枝,叫谢枝瞧不见他冰冷的神色,“为何不行?你是她兄长却也只是她的兄长,你凭什么限制她的一切活动。你们整日扔下她独自一人待在家中,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你们可知她听见那群小孩玩闹的声音会羡慕,听到别人骂她病秧子会伤心!?”
听到这话,谢昭立时去看谢枝,连手里的红缨枪都扔了,他心疼地说:“生生,是阿兄的错……”
谢枝从来没有因为这些事恨过谢昭他们,只是心中稍有遗憾罢了。
她摇了摇头,将要开口,就听江上影骤然出声,所说之话如石破天惊,让在场的两人都惊愣住。
“谢昭,我方才所说之话并未蓄意挑拨你和生生的关系,只是我想同你说,生生是我一眼就认定的人,无论现在还是将来,我都会竭尽全力弥补她所缺失的部分,让她一世安乐。”
江上影难得做出了向人低头举动,他亲口承诺,毫不犹豫地说:“生生的病我会寻遍天下名医为她医治,若治得好,希望你们能给我一个与她相守一生的机会,若治不好,我会去殉她,让她去哪儿都不会孤单一人。”
谢昭:……
谢枝:……
当时谢昭有没有答应不知道,只是再碰见江上影带着谢枝偷跑出去时也只当看不见。
那一年谢枝十五及笄,江上影十七。
还有谢枝不知道的是江上影去找她的第一次,他回家问了他兄长,夫子是如何讲男女授受不亲的。
他兄长对他说,“这话的意思呢就是男女有别,非血缘关系不可同席,同住,私自相见。”
他问:“若是私自相见了会如何?”
江在洲瞅了眼只比他低一个头的弟弟,说:“那就要对她负责。”
“何为负责?”江上影仍是不大懂。
“若是你们两情相悦你便娶她,若是你不喜欢她,那往后就不要再去打扰人家,是为不见,不听,不语。”
江上影沉吟一会儿,说“但我想见她,她与其他人很是不同,我与她待在一起时,就算不说话,也会心情舒畅。”
江在洲挑了挑眉,问:“那人是谢家那体弱多病的小姑娘?”
“嗯。”江上影点头。
江在洲却笑了,一指弹在他额间,说:“你这年纪连艾草和蒿草都分不清,你懂什么是不同吗?”
江上影却略有不服,他道:“你也分不清,你又懂得比我多多少!”
于是那日江上影被他亲哥冠以爱的教育,十分‘友好’地揍了一顿。
之后在谢枝十七岁时谢家举家迁往京都,彼时江上影被他父亲绑在漠北做苦力。
那一年,谢家从边关去京都的路上,谢枝遇见了温时良。当时温时良还是个进京赶考的穷书生,路上遭人抢劫,身上的盘缠干粮都没了,只能在破庙里过夜,白日里替镇上的居民写信赚钱来当路上发盘缠。
当时当地的知府和谢父是好友,谢家便在那儿待上两三天。
在府里待的无聊,谢枝被江上影传染了爱出去走走的毛病,谁知她走着走着便和自己的婢女走散了,所幸知府的府衙还是好找,她便自己又逛了逛,这一逛反倒让她遇到了温时良。
温时良在城中支了个小摊代人写信,可城里的乞丐见不得他有钱营生还和他们一起挤破庙,于是将温时良的摊子砸了,抢了钱,又打伤了人。
当时她看不过去,临近找了谢昭帮忙。
没了江上影,自家妹妹难得找自己帮忙,谢昭乐意得很,当天就带了身边的亲卫将破庙搜刮了个遍,然后把那群全手全脚,靠偷靠抢的乞丐全都打包充军。
末了他把拿回的钱袋交给谢枝,得了谢枝一句“多谢阿兄”便开心了一整日。
可这开心直到见到谢枝把那钱袋子交给了一个穷书生后就戛然而止了。
在他看来,温时良和江上影乃一丘之貉,都是觊觎他妹妹的臭男人。
后来,谢枝和温时良在那座城分别,到了京都,二人又再遇上了。
彼时江上影仍被他爹拘在漠北做苦力。
那时温时良的消息还是谢枝从她阿兄的朋友柳方阔的口中知道的。
柳方阔的父亲是锦衣卫指挥使,当时发生了科举舞弊案,有人检举温时良,再加上一些证据佐证,温时良连狡辩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下狱了。
害他的人也十分心狠手辣,暗中疏通关系让温时良三日之后就要被问斩。
谢枝深知温时良并非那种人。
她不愿好人枉死,所以为他拼命奔走,为他找寻证据,替他洗刷冤屈。
最后真相查明,礼部尚书一家获罪流放。
可命运弄人,宣帝当时有意铲除前朝老将,谢枝的事,让他一下就注意到了谢家。
之后,谢家全家除了谢枝全都战死沙场,尸首被敌人高高悬挂在城楼之上,曝晒三日。
谢枝得知家人的死讯,当即气血攻心,一夜白头,生了一场几乎毙命的大病。
得知谢家的噩耗,江上影策马狂奔至京都,在京都待了几日确认谢枝无虞后,他披甲上阵,从被敌人抢走的城池上放下谢家人的尸首,并好好地将他们安葬。
再然后,战事停歇,江上影凯旋回京,和谢枝一起披麻戴孝,照顾谢枝。
可安生日子没过几年,谢枝被宣帝挟持,江上影迫于无奈为宣帝做事,甚至于对自己的好友下手。
被囚禁在宫中时,谢枝意外发现谢家人的死是宣帝造成的,是他想收回大衍四散的兵权,所以将前线的驿站尽数切断,对增援的请求视而不见,害的谢家人惨死在战场之上。
谢枝恨极痛极,她在皇宫和宣帝虚以委蛇,暗地里偷偷搜集宣帝勾结胡人,残害忠臣的罪证。
可宣帝是如何的多疑,他立时察觉了谢枝的动作,毫不犹豫地将人杀了。
此后便一直用替身来迷惑江上影,从不让江上影和替身近距离接触。
江上影心中猜疑,可他更在乎谢枝,怕谢枝被宣帝迁怒,他也不敢做过多的要求。
可纸包不住火,卫岚亲口告诉江上影谢枝已死,听闻她的死讯,他疯一般地起兵,只为杀死宣帝报仇,然后殉了谢枝。
谁知偏偏是此刻,胡兵大军压境,不得已他只能先奔赴战场。等到战事结束,他挥兵直指京都,可他疲惫的三万人却被宣帝兵强马壮的五万大军围杀在洛川谷。
卫岚和贺玉之为了护他而死,父兄被宣帝杀了挂在阵前。
他万念俱灰,提剑自刎。
咽气之时,他手中紧紧握着谢枝为他求的平安扣,和他最后一次见到谢枝时他想要送给她却没送出去的香囊。
香囊之上是他一针一线亲手绣的两句诗,“柳垂江上影,梅谢雪中枝。”
后来的后来,在他们死后,温时良假意依附宣帝,在朝堂上步步为营,蝇营狗苟十数年之久坐到丞相之位,成了宣帝的心腹,天下人口中的奸佞小人。
之后,他扶植皇子上位,亲手杀了宣帝。
新帝即位之日,他于家中服毒自尽,最后带入棺中的只有谢枝当年替他寻回的那个破旧的钱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