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沉碧江从京都城的最东面一路长驱贯通至最西面,因其江面辽阔,水色碧绿如翡翠,而因此得名。
谢枝坐在船上,举目望去,见平静的江面泛起廖廖波光,似金点缀,江上清风凉凉拂来,一瞬间吹散了尘世喧嚣带来的疲惫,让人忍不住只想静静地赏这皎洁的月,辽阔的江,和无边的夜色。
缓缓的乐声从遥远处传来,很是婉转悠扬,并不会让人觉得吵闹。
“生生。”
温时良搁了船桨,从一旁拿起一件墨绿色的披风,动作稍顿,才将披风披上谢枝肩头。
他在她身旁坐下,侧目看她,“开心吗?”
谢枝道了声谢,将披风系好,双膝立着,手肘撑在膝上,两手托着脸,侧头看了温时良一眼,弯了弯唇,“开心。从前只听阿兄提起过夜晚的沉碧江有多美,我也曾来看过,不过是白天,在这之前还从未见过夜晚的江面呢……”
谢家人对谢枝就像对着命根子一般,又怎会允许她在夜晚出游呢?
温时良手指微动,回神时又立刻将抬至半空的手收回,手指蜷缩握成拳,再开口时已经将涌上心头的酸涩咽下,而是语气颇为疏朗地问她:“白天的沉碧江是什么样的?”
“这你可问对人了!”
谢枝表情带了些小骄傲,道:“日出时,淡橘色的朝晖会落到江面上,清晨江面雾大,淡橘色的朝晖就像利剑一般刺破雾气直冲江面顷洒而下;到了正午时分,江面就像一块碧绿的璞玉,风起,波动,好似璞玉里的灌满了会流动的液体,比之绿松石可美多了……”
温时良手寻到腰间挂着的玉坠,轻笑着反驳,“是么?我倒觉得,绿松石更让我倾心。”
“我次次来,都能见到江岸上驻足着许多捏着书本对着江水作词作诗的文人墨客,能让文人雅士作诗,在他们眼中,应当也觉得沉碧江很美。”
谢枝手撑得酸了,于是改成了盘坐,双手各插进对方的袖中,整个人缩得严严实实。
“不过世上之人本就各有不同,于美的定义更是各执一词。绿松石美,沉碧江也美,谁的论断都是不准确的,这得看自己本身。”
江上的风骤起,断断续续地吹,清凉的夜风争先恐后地灌进单薄的夏衫里。
谢枝正面迎着那风,觉得裹挟着水汽的风太冷了,于是转过头去,恰好和侧对着她的温时良正面对上。
月色皎洁,再加上江岸上搭了灯台,江上飘着人们许愿的莲花灯,二人都能将彼此看得清清楚楚。
“唇都冷紫了。”温时良道:“以后想来还可以多来,这次先回去吧,好么?”
谢枝平时就比常人怕冷一些,这一会儿她的手早已冷得捂了半天都没暖和起来。
她也深知自己身体的极限,点了点头,“回去吧。”
温时良起身去握了桨,慢慢地摇起,一边注意着谢枝的情况,一边平稳地将小船调头。
“小心些,现在风大,船很容易不稳。”
温时良见谢枝凑到船边看那些莲花灯,头越看越低,便出声提醒道。
“温时良,这些花灯好漂亮,等会儿我们也去放河灯许愿好不好?”
“好啊。”
谢枝伸手戳了戳一个漂过来的莲花灯,把它推远了些,然后将身子挪正,伸手配合温时良将摇晃的小船稳住。
温时良看她那双手撑着两边船身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扶得很好,可是这样扶是扶不稳的。”
“那要如何扶?”谢枝讪讪收回手。
“你起来,我教你。”温时良道。
谢枝颤颤巍巍地起身,她平衡性不怎么好,再加上这小舟一直晃,她抖了半天的腿才抖过去温时良那边。
温时良扶住谢枝的手臂,让她慢慢转身站在自己身前,然后引着她的手去握船桨。
“我不会划桨。”谢枝有些慌张地说:“你将它交给了我,到时我俩一起掉进江里了怎么办?”
“先说好,我可不会水。”
温时良在她手下一指处也握住了浆,故意逗她:“那怎么办?我水性也不好,若是掉进去了,我俩就只能扒着木船,在水里泡一整夜了。”
“那,那还是你自己来吧。”谢枝立马放开了船桨,要走回去,“这江深,先不论我们有没有力气扒着木船一整夜,光是在水里挣扎都够呛……”
“逗你的。”温时良拉她回来,又把她的手放在船桨上,这次他的手盖在她的手上,“这么冷,是不是吓到了?抱歉,我不该开这样的玩笑。”
热乎乎的温度从接触的皮肤处传来,将冷了一夜的手都捂热了。
“不是。”谢枝说:“不是你的原因,我比常人怕冷些,体温也低,双手即使是在夏日也是暖不起来的。”
温时良沉默了一瞬,半晌才又开口,“其实我水性很好,如果真掉进去,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不过这个假设不存在,生生,我不会让你掉进去的。”
谢枝一愣,而后问道:“还从未问过你来自何处呢?水性好的话,那应当是南方那一带吧?”
谢枝总是不会接他那些承诺意味很重,亦或是隐晦表达爱意的话,渐渐的,温时良也从第一次的失落自动调解到如今的坦然了。
“我的家乡是西南陌州淮阳县温家村。”温时良道。
“陌州……”谢枝微微讶异。
陌州距京都有千里之遥,不仅是京都最为贫困的州县,还是一个流寇最为肆虐之地。
没想到,温时良竟是来自那儿。
谢枝实在是无法将满山都是拿着大刀身着虎皮的壮汉和温时良联系起来。
“陌州是一个穷山恶水之地,那儿的百姓常常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为了活下去,许多百姓选择落草为寇,是以那儿流寇成群,但陌州上至刺史下至僚佐属吏皆官官相护,暗通曲款,不仅贪污朝廷下拨的灾款,更是肆意搜刮民脂民膏。”温时良淡淡道。
仿佛在他眼里,这种官场上的腌臜事已经司空见惯。
谢枝:“那你……”
那样的地方,谢枝无法想象温时良曾经过得的是怎样的生活。
温时良稍稍用力握住谢枝的手将有些偏离轨道的船头摆正,道:“我父亲在衙门里当差,日子比常人过得好些。只是在我十五岁那年,陌州突发了疫病,父亲作为衙门的小吏,不可避免地接触了许多染了病的人,后来他也染上了病。接着没两年,母亲也因为太过思念父亲离世了。”
“之后我独身一人,便想着走出陌州,于是参加了科考,一路畅通无阻地过了院试,乡试,没成想,竟在会试这儿栽了跟头。”
谢枝:“抱歉……”
温时良豁达地笑了笑,“没事,反正你也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