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西沉,弦月自树梢升起,繁星堆满了天际,淡淡的云雾缭绕其间,如一条蜿蜒滚动的星河。
夏日蝉鸣多,在林间走时,耳际总也静不下来。
谢枝一颗心砰砰砰地在心头跳动,她捂住嘴屏息,眼睛微微睁大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只有月光照亮的密林处,好几道高壮的身影在来回走动,大多为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身体微微下倾,双臂往前,手上似乎是在搬运什么东西。
谢枝脚早已蹲麻了,但她却不敢动。
在她微微颤动的瞳孔中,清晰地映出那洒满鲜血的草地,以及那一具具被搬运的尸体。
身着大衍的银白色盔甲的将士没了生息,如同货物一般被人搬运,脸上刮过树杈和野草,身体就像一个沙袋被人一扬,咕吨咕吨,尸体压过小树丛,砰的沉闷一声,撞上石块,紧接着又是咔哒的一下,尸体落入了山谷之中。
“好了没?”靠在树旁的人转了转手中的弯刀,树影落在他的脸上,看不清模样,“动作快一点,留一个人等阿勒措他们,告诉他们换上衣服,装成留守在这里的岗哨。”
几个壮汉清理完尸体,“殿下,一共十个人,全处理好了。”
“好。”那人走出树下,月光落在他的脸上,照出他异域的深邃五官,谢枝看不大清楚,但莫名觉得那长相有些熟悉感,“传个消息给他,让他将四日后猎场的兵防安排图拿给我。”
“是。”几个下属应道。
他……是谁?
谢枝捕捉到了那人话中的关键,她躲在离几人不算远的树丛下,牙关紧紧咬着嘴唇,捏着树杈的指尖泛白。
那几人说的是胡语,谢枝只能听懂一些大概,其余复杂一些的便不大明白了。
但这一小点她能听懂的话却让她止不住地发出冷汗。
猎场内还有胡人的内应?
“那什的事还没找他算账呢。”那人将手里的弯刀一转,刀身拍打在手心上,一下一下,缓慢而又让人心中发寒。
有人回道:“他说当时那什已经被人发现,不得已才故意暴露他的。”
“呵。”那人浅绿色的眸子微微发寒,声音冷得刺骨,“那什和他一同埋伏在大衍,若不是有他的撺掇,那什又怎么会自作主张地行动。况且,他又不是胡人,站哪一边还说不准呢?”
那个人……竟然不是胡人?
谢枝压着身子,生怕那几人看到自己。
听着首领这样说,几个下属都不敢说话。
空气似乎静了一瞬,谢枝同他们一齐屏息着,眸子紧紧盯着那几人的身影。
其实,她今夜本是偷偷跑出来看谢昭的。白日里被江上影留了一整个白天,等到晚上用过饭后,江上影才将她放了回去。
趁着夜色,谢枝便打算去谢昭的营帐看上一眼。
谁知,她走到中途,忽然听到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谢枝不大了解猎场的布局,只以为是她自己不小心走到卸货的地方。
在她即将转步离开时,又听见了一声似有若无的脆而响的铁器碰撞声,如战场上刀剑相碰的声音,却又不大一样。
只一声,便没了。
在猎场上有许多巡逻的侍卫,本该这种铁器声是不大能引人察觉的,因为侍卫大多身着甲胄,手中也持刀剑,偶尔碰到几次并不稀罕。
但偏偏是这种声音。
大衍的将士有一种不成文的习俗,只要是上过战场的,都会佩戴一种由两片两指宽的铁甲,其中一片写着佩戴者的名字,另一片写着所属军队。
这种甲片其实没什么太大作用,在战场上它既杀不了敌也救不了人,但于将士们而言,那是魂的归处。
战场上刀剑无眼,一场战役下来,死的人不计其数,有些面部血肉模糊,有些头身分离,单凭着装并不能分辨这个人是谁,除了身上那枚篆刻名字的铁甲。
谢枝常听见这种声音,因为在谢家,她的祖父有,祖母也有,谢父谢母有,谢昭也有。
当号角响起,随着马蹄声驰驰,铁片撞击的声音便会响起。
循着那微小的声音,谢枝在林间摸了一小段路,于是便见到了方才那副场景。
那几人又站在原地说了些话,少部分是关于那个‘他’的,更多的是一些谢枝听不大明白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几人往林子深处走了。
等人影全消失在林间,谢枝才慢慢地站了起来。
她扶着旁边的树干,小心地往回走。
林子里很静,稍微一些风声就能引得谢枝惊觉,所以在那把弯刀朝她刺来时,谢枝几乎是使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弯身躲过了那弯刀。
谢枝跌在地上,边往后缩边脸色惨白地看着弯刀回旋到那人的手中。
呼延裕握住弯刀,他身后是半悬的弦月,背光低头俯视的模样让人忍不住发颤。他微微勾唇笑了一声,笑意浸了寒气,接着一开口,说出的却是无比流利的大衍话,“我还以为小老鼠会一直缩在原地呢,没想到,也是长了腿的。”
“……”谢枝不回话。
呼延裕在她跟前蹲下,弯刀似轻似重地搭在谢枝的脖颈上,刀锋很利,才一接触,就划开了皮肤。
方才跟着的几名壮汉此刻就站在呼延裕的身后,“殿下,那人曾说,那什就是被一个女人给发现的,说不准就是这个女的揭穿了那什。”
“哦?是你么?”呼延裕轻挑了一下眉梢,忽然凑近了谢枝,“咦?”
“……”突然一张放大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谢枝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而恰巧正是由于他的凑近,谢枝看着那双浅绿色眸子,才想起来这人像谁了。
像……
“!”
心中那道声音还未说出口,脸上的人皮面具忽然被人一把揭下。
谢枝惊呼出声,“你……”刀锋猛一凑近,让谢枝把话又憋了回去。
呼延裕看了看手上的人皮面具,又看了看谢枝,玩味道:“原来不止我们在这里藏着,小老鼠也是个隐藏身份的人啊。”
“我看看,柳叶眉,杏仁眼……”呼延裕手上毫不客气地在谢枝脸上动来动去,“真的是一模一样呢。”
谢枝撇开头,紧闭着嘴不作声。
“你就是把那什送进大牢里的人吧。”呼延裕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那什?
是那个胡人吧。
“唔?”
谢枝的脸被他掐着下巴扳回来,浅绿色的眼眸冷冷地盯着谢枝,“不说话是么?那我就一刀砍下你的头,就再也不用说话了。”
那刀锋几乎都陷进了谢枝的皮肉里,持刀的人稍一用力,谢枝就能人头落地。
“等等!”谢枝撑在身后的手渐渐收紧,“我有一件事是关于那什的!”
呼延裕道:“他的事我可不感兴趣。”说着,他手上越发使力,刀锋陷得更深了。
谢枝觉得那刀都要划到自己的血管了,忙侧头出声道:“是关于南方防线的!”
呼延裕手上一顿,他面色忽而变得恐怖起来,连身后的几个壮汉都瞬间紧盯住谢枝,“你说什么?”
果然。
谢枝稍稍松了口气,“你把刀拿开,我就跟你说怎么回事。”
“你在威胁我?”呼延裕丝毫不挪开刀。
如今局势一扭转,把主动权夺回来的谢枝压根不惧他,“那你大可杀了我,如果我死了,你们的秘密就会暴露出去,你们所计划的将会付之东流。”
见呼延裕的模样,谢枝又说:“我早就安排好了,那日我从那什那里问出的情况被我记了下来,来这里之前我早已计划好了一切,若我没回去,那张纸上的内容就会公之于众。你猜,到时候你是否还能出得了大衍?”
谢枝故意将话说得玄之又玄,唬得几人一愣一愣的。
身后的属下先按耐不住了,“殿下,这女人说的肯定是假的。他说了,那什死的很干净,什么也没透露出去。”
呼延裕不语,但刀锋却渐渐挪开了些。
他不能赌。
边塞二十四部的精心策划不能毁在他手上。
“那什和你都说了些什么?”
谢枝老神在在,“也没说什么,无非是不久后你们要从南边攻入大衍,而南面会有人接应你们,到时候你们长驱直入大衍内部。”
呼延裕:“……”
见谢枝真的说中了,呼延裕绷着脸站起来。
他吩咐道:“绑回去。”
“是。”
一名壮汉拉直了手里的麻绳,几步走过来。剩下的壮汉和呼延裕隔着好几步远的距离在说些什么。
也许是看谢枝瘦瘦弱弱的模样,另外几人也没太把她放在心上,都自顾埋头讨论着。只留一个人来绑自己。
谢枝瞅准了时机,趁着那壮汉伸手将麻绳从她背后套的时候,她猛地拿起手上尖利的树杈,朝着壮汉的脖颈上狠狠刺去。
“啊!”
壮汉倒地痛呼引得几人回头看时,谢枝早已爬起,跑得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