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夏至,临江县艳阳明月交替着长风沛雨,这日慕无离一如往常同慕无寂一起乘马车去岱县巡河道,慕无铮特意挑了这日没同二人一起去。
慕无离并未太奇怪,只当他是突然犯了懒劲,便随他去了。
——于是午后,临江县县衙的知县、县丞还有主簿便齐聚到了驿馆这一方小小庭院里。
只不过打眼望去人人皆双脚不沾地,近了一看,竟是被麻绳死死捆成个粽子吊在树上。
慕无离身子懒懒散散半躺在树下的躺椅上,膝上枕着书,手指夹着茶盏盖子啜着手中茶水,杯里是从宫中带出来的上好的云井乌龙,此时茶温正好,打开茶盏时是满面馥郁清香。
慕无铮咽了那口茶润了喉才慢悠悠把手里茶放下,目光逐次掠过树上三人,从一旁的石桌上拿起孩童手臂一般粗的鞭子,朝树下那块空地如疾风雷雨般狠狠抽去。
虽是对着那三人脚下的空地打,但那鞭笞带来的巨大声响还是把树上绑着的三人吓得不轻。
“前几日本王好心请三位喝这宫里上好的云井乌龙,只不过几位这茶都喝了,事儿却阳奉阴违......原来是几位喝不来这宫里的好茶,反倒喜欢吃罚酒.......怎的不早些同本王说?”慕无铮语调懒散随意,却把树上那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吓得不轻,脸一阵红一阵白。
刘知县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直往衣衫里流,前胸后背都湿了半身,汗涔涔的。
他们也未曾想到这端王竟然如此刁蛮狠辣,前几日端王找到他们,吩咐三人传令太子生辰当日,县里家家户户必须于戌时燃放白色天灯为太子祈福庆生,并在那天灯下系上写着太子功绩的纸缕带,还不能叫太子知道。
临江县三人听完此事后互相你望我我望你,虽暂时对着慕无铮应下此事,却实不敢为。
官场中人谁不知端王和太子不和?即便是他们这样的七八品小县地方官。
那赵主簿从驿馆回来便忧心忡忡地对刘知县说,“县令大人,这端王殿下吩咐太子生辰当日县里家家户户放白色天灯就罢了,可竟然还要写上太子昔年功绩.......这哪是给太子贺生,这分明是咒太子短命么!咱们可不能轻易趟这浑水啊.......”
刘知县内心只道这端王和太子在朝廷里斗得热火朝天也就罢了,如今他这小小县衙竟也不小心被当作池鱼殃及了。
他哪敢真的照端王说的做去得罪太子啊?不怕被北境的铁骑踏破胸膛么?
只不过没想到端王竟如此心狠手辣,知道下头的人没照他说的办,竟然让手下直接把三人从县衙里硬“请”了过来吊在树上给下马威!
刘知县当真是苦不堪言。
“刘知县没话要说么?”慕无铮神色冷冷朝树上睨去,“究竟是不把本王说的话放在眼里,还是压根儿不认可太子殿下这些年为我朝尽心竭力?”
慕无铮下这样的命令自然也是许了好处,他念及如今许多岱县灾民暂时被安置在临江县,水患过后许多遭了殃的岱县百姓几乎一穷二白,生计难以维持,他便自掏腰包从端王府的私库拨了一笔银钱。
这几日为太子赶制天灯、祈福吟诵,包括生辰当晚燃放天灯都会得不同的赏钱,多劳多得。如此一来,也算他慕无铮行了善事,哥哥知道了也会高兴。
只不过没成想这临江县县令竟对他阳奉阴违,这么些日县里民众始终对此一无所知,想来是这刘知县对他交代的事敷衍糊弄,有意推脱。
那刘知县被那鞭喝住了一会儿,才终于着急忙慌地找回声音,挣扎得在树上晃着吐出几分真心话来,“殿下慎言!并非如殿下所说,只是这按永昼习俗放白灯乃是祭奠已死之人,这太子殿下尚在世.......燃放白灯与攥写功绩实在不吉利啊!”
慕无铮眉心轻皱,心火微动,终于忍不住“啪!”地往三人小腿处狠狠甩抽去,“陈俗陋习!谁敢说放白灯便一定是祭奠已死之人?谁要诅咒太子......本王第一个不轻饶。”
红黄用于慕无离身上皆显俗,唯有世上至纯之色才方与那人相配,那天上明月,不就是夜夜流光相皎洁的纯白么?
在淮北时,他在哥哥面前放的亦是白灯。
这时,冬易小跑进院,俯下身在他耳旁道,“殿下,今日河道边事少,太子殿下的车马已经回到县门了。”
跋扈心狠的慕无铮难得有些慌了神,他从躺椅上直起腰,“你,赶紧把他们弄走......从后院出!还有,天灯一事务必盯着他们办好,跟在他们身边,没办成不许回来!”
冬易几柄袖箭瞬间飞去,刘知县与赵主簿、陈县丞重重摔在一处,地面发出闷响,三人人仰马翻地躺在地上疼得连连嚎喊,冬易朝贺梁、昝瑞招招手,三人把刘知县等人连拖带拽地往后院带去。
从后院出了门,冬易把三人扔上马车,自己也跳了上去。
庭院瞬间安静下来,只剩慕无铮还坐在躺椅上,没过一刻钟,慕无离跨门而入,才入院他便察觉出些不同寻常的寂静。
慕无铮见他回来,眉飞色舞地飞身扑进他怀里,刻意挡住慕无离的视线不让他看到躺椅下的鞭子,“哥哥回来了!”
声音高兴得像早晨鸣叫的小雀。
慕无离搂着他的腰,美色在前一时之间许多疑惑霎那间抛诸脑后。
“院里无人你就这么放肆?”
慕无铮笑着蹭他脖颈,“有人也要放肆,有人也要同哥哥讨宠。”
慕无离看他这骄纵可爱的样子心头热得不行。
他想到离开之前慕无铮同他说今日要待在驿馆看《六国论》,便问他,“不是说要看《六国论》么,解得如何了?”
慕无铮心虚地凑上去吻他唇瓣,嗫嚅道,“铮儿疑惑甚多,等着哥哥为铮儿解。”
慕无离不疑有他地拥着人进了屋,当真站在书案前给人开始逐字逐句地讲起《六国论》来。
慕无铮坐在书案一侧,薄薄一本《六国论》在桌上随意地摊开,慕无离站在他身旁背负双手,神情平静温和。
待慕无离为慕无铮逐句解完六国论,便问他感受,慕无离讲书时并不严肃,反而语气温和得像是一道暖流流进慕无铮耳里,融得浑身都舒畅。
“铮儿以为苏洵这篇《六国论》写得如何?可称得上治国良策?”慕无离缓声问。
“苏洵之《六国论》,思想之深邃、论证之严密、言辞之犀利,确为治国之良策也,只是国策虽良,然亦有可商之处。苏洵以为,六国破灭,弊在赂秦,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此论固然有理,然赂秦之外,亦有他因。”
慕无铮答得十分板正规矩,认真得像极了学堂前眉目稚嫩好学的娃娃。
慕无离看他乖巧的模样心坎里愈发地生出怜爱来,心中连连可惜他从前无父兄和先生好生教导。
慕无离有意鼓励他,“铮儿聪慧多思,吾愿闻铮儿一言。”
慕无铮不知何时学来了慕无离言简意赅的说话习惯,“六国之君,或目光短浅,或苟且偷安,或用人失当,或听信谗言,或自相残杀,此乃六国破灭之因也。”
慕无离闻言并不多作置评,继续循循善诱接口:“六国破亡之故,的确非一患也,铮儿说得甚全,可细细说来,吾愿静心听之。”
慕无铮想了又想,“秦变法后兵强国壮,六国王侯忌惮,只得贿秦而力亏,以此避战保自身富贵荣华,既是因为秦国强悍,亦是因为六国王室苟且偷安互相攻讦,视子民如草芥般拱手相让,以换自身一夕安寝,才使秦屡获城邑,故而愈来愈强,但深究其根本,乃盛时固步自封,弊在不知思变也。”
慕无铮原本心中有些犹豫,但看着慕无离平和不带评判的眼神却莫名安然,他放下心来,继续道,“盛时不知变,衰时便只得步步退让,以地事秦,然只如抱薪取火,天下城池有尽,而人心欲壑难填。”
慕无离笑着看他,“秦国亦有不变之处,如秦法,自商鞅变法后,一直沿用,未曾改变。”
“秦法之不变,乃持秦法之威信与稳固也。但六国变与不变只为持眼下片刻夕安,所向非正道与公义,或守旧,或扰乱,终致毁国。”
“那铮儿以为,为一国上位者,卖城邑保其位,当属何罪?”慕无离看着他,眼神如深潭。
这倒是把慕无铮问住了,哥哥为何突然要同他探讨六国国君卖城池的罪过?
他思虑片刻,望着慕无离幽深的眼底,朗声道,“卖城邑保其位者,为天地所不容,当属千古大罪也,九族株连亦不能赎,挫骨扬灰亦不能恕。”
“当如何?”慕无离沉声再问,面色竟是有些凝重,让慕无铮忍不住心底生出几分异样。
“当发罪己诏以明示天下,其九族子弟应毕生竭力追讨失地为此赎罪,待城池复归之时,其罪才勉强可清,而后应自裁以谢天下。”
慕无离闻言竟然笑了笑,没说什么。
慕无铮不像林霜绛他们那么熟悉永昼律法,看慕无离的反应只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他有些不安地动了动肩,垂着头问,“哥哥,铮儿所言可是有误?”
慕无离敛去眸中情绪,将大手搭在他的肩上,“铮儿所言无误。卖国确为千古大罪,斩尽九族尚不能赎。”
不知为何,尽管哥哥的语气一如往常温柔宽和,慕无铮却总觉得带着些难以察觉的叹息,连气氛也莫名凝重起来。
“哥哥以为,六国之祸.......祸在何处?”慕无铮抬头看他。
慕无离见他问,便道,“六国之祸,祸在其根。国之君或昏庸无能,或奢靡无道,或听信谗言,致以庙堂昏暗,奸佞横行,此乃六国破灭之内因也;内饰如此,外交亦有所失,六国之间,或相互猜忌,或争权夺利,或背信弃义,以致联盟瓦解,孤立无援,此外,六国之民,久困于战乱,历经磨难,民心疲惫,亦无力抗秦。”
慕无铮微微抬头仰望着慕无离,眼里是此人只应天上有的倾慕。
只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慕无离今日话里话外似乎意有所指,难道哥哥是在效仿苏洵写那《六国论》借古讽今,在暗示什么?
“铮儿,累了?”慕无离看他听得出神,摸了摸他头顶,打断了慕无铮神游的思绪。
慕无铮诚实地点点头,他的确是有些困意,在慕无离面前他也从来不逞强。
他站起身揽着慕无离的脖子,“哥哥抱铮儿去午睡。”
慕无离将人横抱起身,轻轻放在床榻上,帮他解了发冠,青丝散落满头。任由慕无铮躺下枕在他结实的腿上。
慕无铮睁着一双漂亮的眼望着他,似乎并不打算就这样合眼。
“不是说困么?怎么不睡?”
“哥哥......我还想听哥哥奏《黄粱一梦》。”慕无铮眼里隐隐荡着光。
慕无离唇边带笑,“那首曲子,不吉利。日后吾弹别的给你听,好不好?”
“哥哥何时也避讳这些了?”慕无铮轻笑出声。
“避讳些总是好的。”
“那哥哥打算弹什么给铮儿听?”
慕无离不语片刻,似是在沉思,片刻后缓声,“复来归。”
慕无铮笑了,“哥哥在诓铮儿,永昼哪有曲子叫这名?倒是苏武有首《送别妻》,里边有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慕无离闻言笑道,“铮儿如今博学多闻,吾是轻易哄不得了。”
他被慕无离的坦诚逗笑了,闹着去掐慕无离大腿肉。
待他闹够了,慕无离将手轻轻覆在他一双亮晶晶的笑眼上,慕无铮的睫毛颤动蹭得他手心发痒。
“可是太亮,扰到了?”
慕无铮摇摇头,攥着他的袖袍不肯松手,“哥哥等铮儿睡着了再走......我知道哥哥还有事要忙,仇大人都在门外站了好久了。”
慕无离俯身落一吻在他额上,“让他站着,吾等你睡着了再走。”
慕无铮这才心满意足地合上眼帘。
他不知那双金棕色的眼睛始终望着他,静默沉思。
千古大罪也好,株连之罪也罢,所有罪孽都让他慕无离一人去偿,一人去还。
铮儿自有生以来,未曾享过多少皇室的福.......却受尽了皇族身份带来的祸。
他最珍爱的弟弟,应该与这些无关,他会赎清血脉带来的一切罪孽,让他的铮儿清清白白地踏上他用北境二十城铺就的路,一步一步坐上皇位。
慕无离看他入睡沉沉,吐息绵长安稳才轻轻抬起他的头,挪到枕上,为他掖好薄被。
见庭外下起了雨便放轻手脚拿起伞,合上寝室的门,孤影撑着伞走进风雨中,在庭院檐下缓缓收起伞。
仇刃显然在庭下避雨等着他很久了,整座驿馆笼罩在雾蒙蒙的水汽中。
“殿下,京中有些异动。”
慕无离平静抬眸,声音温润冷冽如珠玉相接,隐隐带着些身处高位的威压,“什么异动?”
“说大不大,太医院递来消息,有人偷偷去调取当年先太子妃怀胎的医案记录。”
慕无离闻言心中顿生疑,眼下京中最要紧的事就是抓回雍王,赶在这个时候调取先太子妃怀胎的医案做什么?
“是谁?”
“身份不明,只是太医院里的医官第二日发现医案卷宗有被人翻找过的痕迹……其他的都完好无恙,只有先太子妃傅静殊的,后半本全被撕掉了。”
慕无离闻言用一种不同寻常的眼光看来,“你怎么看?”
仇刃想了又想,“难道是傅家的人想要重新查先太子妃的死因?”
慕无离闻言摇头,伏山般恒远的眉紧皱,“只是调查死因,看完放回去就够了,为何要把半本医案全撕掉,如此引人注目?”
仇刃也忍不住叹了口气,“殿下说的是,傅老将军中年丧女晚年丧子,也早就没了心气做这些事了。”
慕无离眉头紧锁,“除非是那医案,他铤而走险也不得不撕……”
仇刃听出他言外之意,“属下会吩咐下去,让宫中的眼线多注意此事。”
“宫里还不够。先太子妃生前见过什么人,与何人交好去过什么地方,你可在京中细细暗查一番。”
仇刃迟疑片刻,试探着问他,“殿下,不如等回了宫去问问皇后娘娘?”
门檐上的水滴顺着瓦片连缀直直往下落,模糊了二人的交谈声,“吾是该去问问母后,此事待回宫再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