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恪派来的礼官次日一大早就来了,其人为郑司务。
慕无铮的血昨日就已经止住了,只不过听闻欧阳恪还另外同那郑司务交代了他身上的伤势,以免慕无铮自己没个分寸,强撑过了头。
郑司务一身鹭鸶黄襟,足下一双深棕硬质长靴,虽不苟言笑,但他知道慕无铮的身份,因此十分恭敬和善。
“殿下入朝见到陛下时,应先行跪礼,右腿先下,双膝着地,”那郑司务一边说着,一边跪了下来以身示范,“殿下切记,您的腰与腿都要伸直。”
慕无铮跪在训堂冰冷光滑的地面,板着腰。
“行跪礼后行拜礼,需殿将双手相拱于地,俯首至手,拜三次。”
慕无铮手上照做,余光却瞟到欧阳绥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
“此为三拜,接着是九叩。”
“连续三次一跪三叩首,行礼时要放下袖,跪时挺直上身。右手伸平举起到鬓角处,手心向前,放......再举再放,起身,再叩首。”
直到行到第三次叩礼时,那郑司务说,“待陛下让您起身,您方可起身。”
慕无铮做到第二叩时手臂就已经酸痛不已了,加上那手腕脚腕的伤口还在拉扯,他抿着唇,额上流着冷汗,表情不大好地问那郑司务:“郑大人,我每次见陛下,都要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吗?”
欧阳绥走了进来,将慕无铮勉强的模样尽收眼底,忍不住插话:“你到底行不行?”他抱着双臂,“不行别硬撑了。”
“欧阳公子,尊卑有别,您还需称呼皇子为殿下才行。”那郑司务正色道。
欧阳绥脸色讪讪,没想到好心进来看看情况还能被抓来寻一句错处,这礼部的人可真是惹不得。
那郑司务和颜悦色地解答:“殿下只需在第一次面见陛下的时候行三跪九叩即可,往后殿下恢复了皇子身份,见到陛下便只需行跪拜礼,另外,殿下还需唤陛下为父皇。”
“我知道了。”慕无铮道。
“殿下,待您去宗庙上过了玉牒之后,若陛下册封了您王位,则您应当自称为本王,这点您需切记。”
慕无铮听着这礼官的千叮咛万嘱咐,“多谢郑大人,只是我才要进宫恢复皇子身份,封王之事恐怕还为时尚早。”
“不早了,殿下。我朝皇子十五封王。此外听闻欧阳大人同臣说,殿下还有一月便要及冠,因此届时陛下极有可能将殿下的冠礼和册封礼在一齐举行。”
慕无铮有几分神色懵懂,“封王之后会如何?”
欧阳绥笑了,“封王之后是成亲,成亲就有了正妻,有了正妻又生了儿子之后就可以去封地了。明白了么,六殿下?”那神情似乎还有几分玩味。
这郑司务见欧阳绥解释了,便不再多说。
一上午过去,慕无铮身上哪哪都疼,最后是欧阳府的侍女搀扶着走出训堂,欧阳绥似乎无事可做,始终跟在慕无铮身后,三人行走在欧阳府雅致的廊道里,只听欧阳绥在他身后幽幽道,“你倒是对自己挺狠啊。”
慕无铮皱着眉回头,“你想说什么?”
“太子府的火,还有今日早晨你那副样子......”
“让我真担心你会死在欧阳府。”
“你不知道有句话叫谶语勿言么?”
慕无铮懒洋洋地回了他一句,注意力却不由得放在欧阳绥前几个字上,“太子府素来有铜墙铁壁密不透风之称,你也挺有本事啊......怎么知道太子府起了火?”
“太子府的下人最近在外头采买了许多屋子修缮的物事,加之我们这边盯着太子府的人说,你回去那几日,太子府上空曾升起浓浓黑烟,故而我不难猜到是你在里头弄出了些名堂......”
最后还顺带夸了一句慕无铮:“不得不说,六殿下的行事办法总是能让我耳目一新,受益匪浅。”
慕无铮呵地一声笑出来,回过身凝眸望向他,眉尾的红痣微微扬起。
“你还是在伏祈山戴着面具时看起来人模人样些。”
“多谢殿下谬赞。”欧阳绥回道。
谬赞?
欧阳绥这人多少有点毛病,他是在夸他么?
慕无铮让侍女停下,候在一旁,他靠在栏杆上,宽松的白袍盖住修长纤细的身形。
他似凭栏远眺,神色有几分慵懒恣意地赏着欧阳府中的春景。
“伏祈山时,你是怎么骗过文渊的眼睛进入伏祈山的?”慕无铮朝欧阳绥微微侧身,“他可是太子殿下的人。”
欧阳绥似乎有些幽怨道,“那当然是因为我的的确确往返在京郊与京城之间做了两个月的运粮伙夫。”
“文渊既然要在监军司中安插太子府的人,自然也要安排普通百姓在其中作掩护。”
慕无铮瞅着他一副痛苦不愿回想的表情,扑哧一下笑出声。
“若论起对自己心狠,我还是不如欧阳少爷。屈尊降贵两个月,只为进伏祈山探薛府一番虚实。”
欧阳绥神情似乎有些忐忑地问他,“怎么样?我装得像不像?殿下可喜欢我在伏祈山上的那副面貌?”
喜欢?慕无铮皱眉,欧阳绥这词实在用得奇怪。
“你当时虽其貌不扬,但为人也算和善。”
欧阳绥失笑,“可曾得到殿下几份信任?”
“三分?”
“殿下既夸我和善,怎的就只有三分?”
“你时常试探于我,并不算坦诚。”慕无铮道,“那你是何时认出我的?”
“进山之时。”
慕无铮奇怪,他当时作了一番伪装,欧阳绥又没见过他,是怎么认出他的。
欧阳绥似乎一眼看出他眼中的疑问,“要进入监军司,粮官文渊是唯一的办法。你虽做事麻利并无错漏,但我从身形和年纪上推测,与六殿下一般无二。其次那飞原与赵火,一高一胖,一个不爱说话整天板着脸,一个整日嘻嘻哈哈到处帮腔,怎么看也不是.......”
“你那次费如此大的功夫想方设法入山,是为了什么?我可不信你那句什么为我而来。”慕无铮轻笑。
“还不是家父......”欧阳绥黑眸轻眨,似在抱怨,“一来要摸清薛忠意欲何为,二来,家父预料到太子府有可能派你前去,怕你有闪失,的确让我去护你。”
“原来如此,欧阳大人当真是有心了。”慕无铮感慨。
欧阳绥一脸震惊之色,“六殿下,救你的是我,护你的是我,怎的好处全记家父头上?”
慕无铮奇怪,颇有些无语道,“你怎的也与慕凤玄一般,父子之间非得分出个你我来?”
“京中但凡有些志气的高门子弟,有谁不想抛却家里的荫蔽干出一番名堂来的......”
他见慕无铮提起慕凤玄,眼神中似有不屑,“京中高门子弟也分流派的,您可不能拿我和慕凤玄之流相提并论。”
“是吗?”慕无铮神色似怅然,“我与你不同......不大介意这些。”
他眸色落在园中湖心,幽深的绿色映入眼眸。
“我年幼时,总希望家中有父兄,带我猎鸟兔狐鹰,教我打马球蹴鞠......望着父亲兄长的脊背,做一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他喃喃自语。
欧阳绥怔住。
“不过还没等到做回皇子,我就长大了......自己学会了些市侩之言,成日一副不着调的模样。不懂什么功名前程,不懂什么家国天下、礼义廉耻。 ”
“气得我师父天天拿着藤条追着我回家。”
欧阳绥笑笑,“听闻纪侍卫年轻时的确是个性情泼辣的。那王妃待您如何?”
“娘亲性子柔善,知书达理,虽见我不爱读书,却也不大责罚于我。”
欧阳绥开解他道:“殿下不必遗憾,许多高门大户家中纵有父兄,亦少不了攀比较量、明争暗斗。殿下既身为皇子,亲缘之间就更是复杂。”
“如今殿下只需考虑如何拿下储君之位,回头入了宫,切记万不可对其他皇子过于大意。”
“我知道了。”慕无铮道,抬眼望着远方天空腾飞而过的白鹭似喃喃自语,“他也说过,皇室本就亲缘淡薄。”
“他?”欧阳绥下意识一愣,“太子么?”
慕无铮点头。
“太子殿下竟会与您聊这些。”欧阳绥的眼中不禁闪过惊讶,竟然开始有些好奇慕无铮在太子府的经历。
提起慕无离,慕无铮不想再说下去,他不顾欧阳绥探究的眼神,径直转身道:“我累了,回屋吧。”
侍女上前搀扶着他,欧阳绥望着他修长纤薄的身影消失在转角。
皇宫中,御书房。
欧恪俯身跪在身着明黄色沧海腾龙袍子的天子面前,将寻到六皇子的事情娓娓道来。
“爱卿当真?”皇帝身材瘦削挺拔,眉骨高耸,鼻梁高挺,下巴留着胡子,眼角延伸出许多皱纹,看得出来年轻时的君王亦是数一数二的英俊男子。
“六皇子如今已经暂时安置在臣府中,只不过殿下不久之前遭山匪劫掠,对方人多势众,用那残忍的法子挑去了六殿下的手筋脚筋,使得六殿下武功被废……”欧阳恪叹气,“臣寻了大夫为殿下看伤,如今正在臣府上休养。”
皇帝听到慕无铮没有武功,顿时迟疑道:“武功被废?爱卿如何确定这孩子是慕氏皇族血脉、元漪遗子无疑?”
“回陛下,臣派人到淮北确认过,此子与王妃在边境小镇生活多年,又询问了溪云镇上附近的百姓,有的曾与王妃比邻而居,有知县在旁,公堂之上他们不会说谎。”
“再者,殿下身上有姚氏玉牌,的确是二十年前那姚家所传。”
“京郊玲珑巷也有曾有人说看到这孩子身手不凡,用一身武功抵挡下了薛府的刺客,臣的人找到殿下时,殿下一身伤痕累累,奄奄一息,做不得伪。”
皇帝激动地扶起欧阳恪,“如此一来,还真是元漪的孩子,连薛家都对他苦苦追杀,错不了。”
“只是,”皇帝叹息道,“我儿一身功力,实在可惜。”皇帝龙颜中带着薄怒,“那群匪徒可还能抓到?朕要他们命偿!”
欧阳恪摇摇头,“那伙人早已四散逃离,寻不到踪迹了。六殿下自己也说事发时晕了过去,醒来就已经被臣的人救下了。”
皇帝脸上似乎依然挂着不快,但又担忧慕无铮身上的伤:“可有大夫能治好铮儿的手筋脚筋?”
欧阳恪道:“永昼之内已经没有会续接经络的大夫了,但臣已经派人乔装潜入没疆与南粤寻医,若能寻到一神医,兴许六殿下的武功还有希望恢复。”
“爱卿有心了……看来,我儿流落在外,苦头吃了不少,不过能活到今日,也算是苍天有眼,天意要朕的儿子回到朕身边!”皇帝哈哈大笑,“无妨,朕好好补偿朕的铮儿就是,再派几个武功高强的保护着。”
欧阳恪也笑起来,“陛下,您是没看到,六殿下容貌生得绝非凡俗,颇似您与王妃。”
“是么?”皇帝心头更是龙颜大悦,“铮儿的伤何时才好,何时才能进宫?”
“六殿下寻亲心切,尽管身上还有伤,但终究是想着尽快进宫,孝顺在您膝下。臣也不好再劝,安排好了人手,明日便护送六殿下进宫。”
“好好好!”皇帝道,“明日,朕马上安排礼部要给铮儿上玉牒,拜宗祠……再册封王位!”
“陛下,”欧阳恪提醒道,“殿下告诉臣,殿下还有一月便及冠了。及冠礼可要大办一番,昭告天下,正好与册封礼一道办了?”
“爱卿此意甚好。”
“办,给朕大办!”
“朕要让全天下的百姓都知道,朕找回了朕的爱子铮儿。”
“他会是朕最疼爱的孩子。”
“陛下,”宦官在外头轻声道,“太子府差人来禀报,太子殿下又病了,旧伤又复发了。”
皇帝皱着眉,“这个太子,这才好了没几日,怎的又病了?”
又叹气,“自打从前给太子调养身体的太医林氏辞了官,太子的旧疾就时常复发。”
欧阳恪心中不免奇怪,六殿下才离开,太子就又病倒,而此前调整京城布防的事情可是一点没落下。
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太子究竟又想做什么?
不如让宫里的太医去探探虚实。
欧阳恪建议道:“太子如今府中是自己请的民医,恐有医术不精和照顾不妥帖之处……不若陛下再派一宫中太医到太子府去,妥帖照顾太子殿下的病情,如此一来,陛下也才好安心。”
“嗯……爱卿说的是。”皇帝缓缓点头,“那就让太医院派一个太医过去……对了,给铮儿也派一个,回宫之前再给他好好瞧瞧。”
欧阳恪俯首道:“臣领旨。”
次日午时。
慕无铮乘着轿辇,身着华丽的黑色织金衣袍,一根金色镶玉腰带紧紧勒住细窄的腰身。
乌黑漂亮的发丝垂在胸前,阳光垂洒在他精致的脸上,暖意染上他寒星般的眼睛,眉尾似有意无意轻挑,这份慵懒随意让旁人看着总觉得带些目中无人的傲然。
行过康庄大道,便进了宫门,皇宫巍峨壮观,朱红色的红墙赫然醒目,屋顶上皆是昂贵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折出闪烁的金光。不远处的角楼精致而神秘,就连随便路过的池水都点缀着满池浮萍,碧绿明净。
出发之前欧阳恪特意交代了慕无铮,他现在身份不同,若是进了宫觉得什么东西新鲜,也不能乱走乱看,他是皇子身份贵重,不能给宫中下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因此慕无铮只好表现得一副什么都不甚在意的模样,心中却也为皇宫的富丽堂皇和严明有序感到震惊。
在去往皇帝居住寝宫的朝清殿的一路上,不少宫女和宦官都好奇地投来目光,却无一人知道慕无铮的身份,也无人敢来拦路,怕得罪了身份贵重的大人物。
一路畅行无阻。
慕无铮缓缓下辇,姿态优雅从容地迈步走进朝清殿,身边跟着两个侍女,一人是化身为侍女的姚冬易,一人名为夏霖,是欧阳恪底下的心腹,二人都是武艺高强之人。
留守朝清殿的宦官进去通报了一声,半晌后出来了,“几位可以进去了。”
朝清殿中,皇帝端坐在上,神色肃穆地打量着慕无铮,嘴角似乎隐隐约约按耐不住地动了动。
慕无铮走到皇帝面前跪下,开始行三跪九叩礼,“儿臣,慕无铮,见过父皇!”声音清亮,铿锵有力。
皇帝待他行完礼,才按耐不住地俯下伸去一只手扶起慕无铮,声音隐约带着几分颤抖,“吾儿,你终于回来了,受了不少苦吧?”
慕无铮脸上带着笑,“能回父皇身边孝顺父皇,便算不得受苦。”
“好好好,来,与朕讲讲你与你母亲这十余年过得如何。”
慕无铮将与娘亲在溪云镇生活的一些事情,挑了些有趣温馨的家常,告诉了皇帝。
皇帝幽幽叹气,“让你与你母亲流落在外这么久,终究是怪朕。”
慕无铮劝慰皇帝道:“世事无常,父皇也无可奈何,至少如今儿臣回来了……只是”慕无铮顿了一下,“父皇可否能把母后的坟冢迁回京?母后的魂魄一直流落在外,虽暂时葬在了淮北,可毕竟家在京城……”
皇帝自然答应,“嗯……铮儿果然是个有孝心的孩儿,朕会派人去办此事,将你的母亲迁入皇陵。”
见皇帝有意将慕无铮生母迁入皇陵,一旁的宦官忍不住悄悄提醒道:“陛下,此事皇后娘娘那边怕是……”
迁入皇陵的一般只有贵妃以上品阶的妃子才行,而慕无铮的母亲曾是皇帝正妻,若是以正妻身份迁入皇陵,薛皇后面上必然难看。
慕无铮其实并不愿意将娘亲的坟迁到皇陵里供奉,娘亲逃亡大半生就为了离开皇宫,结果死后还要回到皇宫,那必然是不愿的。
但慕无铮心知不能直接与皇帝这么说,特意换了个口吻:“儿臣不愿父皇为难,母后的坟冢只要迁到京城,落叶归根便可。”
皇帝听了忍不住感慨到,“我儿虽流落在外十余年不得见,不想如此体贴于朕,朕心甚慰!”
慕无铮垂眸,长睫轻眨,昳丽的面貌在如此安静顺从的举动下显得格外乖巧动人。
只听皇帝似疼爱地拍了拍他的手,“铮儿,你放心,该给你的,朕都会给你。”
又对身旁宦官吩咐道:“礼部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可有消息了?”
宦官答道:“陛下,自昨个陛下的日旨意下去以后,礼部侍郎便早早地做好了准备,已经通知到各位老王爷府中,明日一早,陛下就能带六殿下去宗庙,行完祭礼后将殿下的名字篆刻在玉牒上。”
皇帝对慕无铮道:“孩子,等明日行完了祭礼,你便是真正的慕氏皇族的皇子了。”
慕无铮垂眸道:“儿臣一切听父皇安排。”
“明日会先行祭礼,认祖归宗之事等不得,待过一月后,朕便在你的及冠礼上正式册封你为亲王,朕要给你七珠冠。”
慕无铮虽然不知道七珠冠是什么意思,但还是非常懂礼数地再次跪下来谢恩:“儿臣多谢父皇爱重!”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只不过皇儿身上有伤,礼制繁琐,只能暂先委屈我儿一番了。”
“儿臣无碍,父皇不必担忧。”慕无铮神色平静顺从,皇帝看到他手腕上裹得严实的伤,心头更生怜爱,“父皇本还想与你多聊几句,不过皇儿身上伤还没好,朕命人安排了你住在朝清宫附近的嘉兴殿,你且去好好歇着,咱们父子来日方长……”
慕无铮拜别皇帝后,跟着宦官来到嘉兴殿歇息,等待明日祭礼来临,殊不知顷刻之间,宫内宫外已然掀起轩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