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顶红门的大殿里,两米高的朱漆方台中安放着金漆雕龙宝座,背后是雕龙围屏。大殿里六根高大的蟠龙金柱上雕花的降龙栩栩如生。
中年帝王面色沉冷,龙颜盛威。除去大殿旁两侧低着头杵着的皇子们,龙椅座下的臣子们无一直立起身,皆折腰跪拜。
一半是那薛忠麾下党羽在为出兵伏祈山“全军覆没”的监军司统领、一身多职的薛相国求情……另一半,自然是古板守旧的帝党以及少数清流之臣请命让皇帝降罪发落薛忠,两方刚经历过一番你来我往面红耳赤的激烈争吵,直到皇帝不耐烦地拍了案,这会儿才平静下来。
自从监军司领兵进入伏祈山后,便再无人出来,皇帝得知此事后,雷霆震怒。
“朕早就说过,伏祈山之怪异,恐怕非人力所能强攻,薛相国一意孤行,酿成大错……”
皇帝如刀刃似的目光直直望着下方俯身请罪的薛忠,寒声道:
“如今监军司兵力亏空至此,你们如何去面对那一万军士的家人亲眷?薛相国,你此番做这副请罪模样又是等着朕来给你擦屁股么!”
说着,将薛忠请罪的奏报狠狠地摔在了大殿上。
“朕把京城一大营交给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朕的?!”
若是从前,皇帝断然不会对权倾朝野的薛相国发这样大的火,天大的乱子都还是会给他留几分颜面。
皇帝咬牙切齿,面对突如其来的兵力亏空简直让他肉疼的后槽牙都要咬碎了,数年的军费投入和维护,就这么变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监军司一万余人的兵力短短时间内全给他薛忠败掉了,尽管他一直找不到由头削掉薛忠的兵权,但不代表这么多兵力凭空消失,他就会乐见其成,那可是一万多人的军队啊!
就算突然加大军费投入,短时间内也征不到这么多人,这对京城来说可是很危险的一件事。
皇帝心中突然感到一阵危险。就眼下的局面而言,城防营若存反心,此时一旦太子坐不住那东宫之位,想来坐这九五至尊宝座……
傅家或许能护住他,但城防营和禁军武力差距不大,胜负难分伯仲,恐成一场鏖战。
薛忠失了权,他是又高兴又气愤。
高兴的是不需要他自己动手,薛忠自己就把手头的兵力给败完了,气愤的是,他花费数年才维持了朝中三足制衡的局面,竟然就这样打破了?
这个薛忠,真是没用,小门小户,扶了这么多年,只会给他生事。
皇帝不由得心中长叹一口气,虽然这样他就能顺理成章把监军司的兵权收回来,但那一万多军士的亲眷没有安抚好的话,京城恐怕是要遭大乱的。
皇帝思来想去,也只有太子擅安抚人心,虽然他并不乐于见到太子总是收拢人心,但眼下,一万多人凭空消失,这消息如果传扬出去是举国震惊的大事,一定会引起民间动荡。老三……又是个控制不住局面的。看来除了太子,他的确没有其他更合适的人可用了。
“薛相国,你虽有功勋在身,但此次的确犯了滔天大错,朕暂允你功过相抵。不过,以后监军司,你不必再管了。朝先不用上了,回府思过去吧。傅都督就辛苦些,监军司征兵的事,你去和兵部商量。”
皇帝思来想去,薛忠眼下竟然已无兵权,但朝里还有过半数的臣子唯他马首是瞻,不妨先让薛忠渐渐从朝中隐退,待到无人问津之时,他想怎么发落就怎么发落。
况且皇后和太子都出自薛府,皇族的颜面还是要留的。
“老臣谢陛下开恩……”薛忠颤颤巍巍一拜,无人察觉薛忠眼底闪过一抹志在必得的得意。
统领禁军的傅云帆起身道:“是!微臣定不辱命。”
“至于那些失踪的监军司军士,你们!”皇帝停下来,寒冷的目光扫视了一圈下面的臣子,不怒自威。
“封锁消息,一定给朕捂好了,捂住了,若是让朕知道民间传得街头街尾到处都是……你们……就给朕提头来报吧!”
此中言语,威胁之意明了。
“太子,这些人的亲眷你想办法安抚,抚恤你与户部商讨出一个合适的数目,再来回报给朕。此事一定给朕按住了,不能四处传扬闹出乱子,弄得人心惶惶的。”
慕无离面色沉静如水,从一旁走过来单膝跪下:“是,儿臣领命。”
他身为太子,尽管安抚民心亦然在他的身份职责范围内,但他心中却不由得却升起一阵冷意。
一万多人凭空消失,甚至都快要赶得上淮北地动的伤亡了,父皇竟也丝毫不怀疑外祖父在其中搞鬼,第一时间竟是只想着封锁消息不叫民间知晓么?
父皇……的确一直是这样的,作茧自缚般置身于九五至尊的高位上,日日只能看到臣子们的奏报和世家手中瓜分的权利,看不到民间百态,自然也无法同他们共情,冷静又冷血。十几年前,到现在,从未变过。
慕无离心中不禁觉得好笑。
父皇自亲政以来,早年他年幼时,倒也知道父皇做过些减免赋税、边境通商的利民之策——但也只是为了缓解永昼旱期时民不聊生、兵力羸弱的局面罢了。
这太子,于他人而言是无上尊贵之位。
于他慕无离而言……却是生来就绑缚的罪孽。
——这罪孽名为血缘,名为父债子偿。
皇帝似乎想了想,又不大放心。又让太子找一些和尚、道士,到时候围着伏祈山做做法,驱驱邪。
慕无离一一应下。
“太子,你最近似乎有些少言?”皇帝似乎敏锐察觉到什么,蓦地开口。
慕无离颔首:“回父皇,儿臣发觉从前儿臣多有思虑不周之处,故而如今少言多思,多听从父皇教诲。”
皇帝似有几分刮目相看,这孩子,知道自己从前有多轻狂了?
“太子现在是愈来愈稳重了,不错。”
慕无离眼帘半垂,谦和地应付了几句。
底下的朝臣们面面相觑,心中不由得暗忖,这是怎么回事?因为薛家倒了,皇帝心腹大患已除,不想废太子了?
伏祈山如同黑色的巨蛇,日暮的澄黄色光芒投在这条巨蛇上,白天下了雪,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白毯。
徐若果真按照姚铮的交代,在清点人数前便逃出了营地,负责点人的监军司士兵面露怒色,想破头都想不到还有人有这样通天的能耐。
不明所以的村民们被监军司的人驱赶着齐聚到一片空地上,二百余人歪七扭八地排成十几列,村民相互之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都感到莫名其妙,却也是敢怒不敢言。
那些监军司士兵围着一群村民上上下下地清点几番,又挨个审问,确认的确是少一人,但逃掉的这人却没人知道是谁。
“只要你们说出你们中是谁胆大妄为不怕死地跑掉了,晚饭多领一份。”
听到这话,底下又是一阵窃窃私语。果不其然,这回还真有人站出来揭发徐若,只不过这人看着畏畏缩缩,估计并不知道徐若的真实身份。
“那跑掉的是俺们村流浪的小叫花子,瘦瘦的,挺高……”
一个矮小的中年男人饿得皮包骨,小眼睛左晃右晃。
紧接着就被监军司的人单独拎去一旁问话了,姚铮沉沉呼出一口气,幸好提前让飞原他们把人皮面具给了徐若。
姚铮右手绑着不起眼的白色手帕——自飞原去找过徐若后,没多问就同意了他们的计划,顺带还把手帕还了回来。
监军司的士兵在面前踱来踱去,他将整个手藏到袖中,身侧审问的监军司士兵拉着那人到一旁单独审问后,姚铮从袖中伸出手,那白色帕子虽不起眼,但却故意露出一角金线。
他趁着监军司集结了所有村民审问的时机,顺势想要召集殿下身边所有暗探,虽然有些冒险,却是个不可失的绝佳机会。
他意识到李绥或许会注意到,但他顾不得这么多了,他想要彻底拿下监军司,就靠三个人可不行。
监军司将二百多人围着审问一番后,只得出徐若的大致身形和相貌,又派人到山下询问那些守山的暗卫,一无所获。于是他们果不其然认为人还没有逃出伏祈山,便调了几队颇擅于山野丛林中追踪的人在山中搜捕。
村民们辛苦劳作到子时三刻,监军司的人也要去休息,才放这些村民回到洞中。
姚铮与飞原对视一眼,是时候了。
飞原便要趁着此时营中守备空缺向山顶而去,姚铮本想用那木炭写书信借飞原之手交给殿下,但又转念一想,万一飞原没能逃出伏祈山,那信反倒暴露了他们的身份。
他沉思片刻,只对飞原说:“若顺利见到了殿下,请代我向殿下问安,说我……就说我一切都好,天寒地冻,请殿下保重身体。”
不知道,殿下究竟发现腰带中那封信没,若是没发现……也好。
飞原说他们二人擅长潜伏与追踪果然不是说笑,姚铮才交代完,一转身回头飞原便已消失在夜色中,无影无踪。
月明,无星。
姚铮半躺着,徐若消失的事,表面上看似乎营中依然风平浪静——实则不然,最显而易见的,就是那些主将的帐篷中,原本平日此时都应该已经熄了烛,但直到姚铮走进洞内时,远远一望,从帐篷中隐隐约约透出澄黄的光,没有一个主将的帐篷熄了烛。
姚铮不由得一笑,希望他们会喜欢自己送的这个不眠夜。
李绥借着洞外探进来的月色,看出姚铮似心情不错:“今天发生了什么好事,让你这样开心?”
姚铮抿唇,扬起唇角抱着臂悠悠地说:“即便没有发生什么好事,也该开开心心的,不是么?”
李绥听到他的回答笑了笑:“你的想法很是特别。”
经过一天的劳作,赵火已经累得呼呼大睡。
李绥似乎感到身边有什么不同,看着飞原每夜入睡的位置,奇怪地问:“林铮,飞原兄呢?”
姚铮心下一颤,其他监军司人或许不知道飞原消失,但是李绥可是个正儿八经和飞原认识的大活人,这要怎么圆?
姚铮扬起的唇角逐渐变平,他假装无奈地说:“飞原去其他洞里了,今后不与我们一起干活。许是被营里哪位大人看上了带去做事了吧。今天没找到时机多问他。”
李绥面色平静无异,似乎是接受了他的说法,随后却猛然告诉了他一个致命的小道消息。
“我今天临时被派到药房帮忙,却听闻了一件事。”
“什么事?”
“听说监军司为了防止营中有人逃跑,进了山的人都在不知不觉中被下了追踪迷香。”
霎时姚铮如遭雷击,“不可能!”
林霜绛给的追踪迷香他一直都有在用,除了林霜绛给的那瓶,若是还有其他旁的味道,他怎会闻不出?
话才出口,姚铮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洞内那些原本昏昏欲睡的村民显然听见了动静,纷纷看了过来。
姚铮连忙低下头,小声对李绥说:“我不是不信你说的,是我天生嗅觉较常人更灵敏,若是我们这些人身上都被下了追踪迷香,我不大可能完全闻不出来。”
李绥原本坐在他对面,闻言起身坐到他身边,声音较之前更轻:“这些村民都是被掳来的,监军司的人没那么多迷香给这么多人都用上。估计是觉得这些村民比起逃兵更易于掌控,所以这些村民身上应该没有追踪迷香。但是那时我们是规规矩矩跟随监军司进的山,我们身上应该都有。”
他坐在姚铮身边静静嗅了一会,才轻声开口:“你身上的味道,似乎与我们的不同,也许是因为我们都太久没有换衣裳了,身上除了那迷香......都还夹杂了些其他的味道,你日复一日,习惯了这些味道杂糅在一起,才闻不出。”
李绥的话,看似在开解他,但姚铮心知肚明,他没能闻出来,主要是林霜绛调制的追踪迷香更霸道,掩盖住了那若有若无的味道,加之他除去日日干活,还要挖空心思想办法破解局面,更没有余的心神来注意自己身上的不对劲。
只是,如此一来,岂不是说,徐若身上没有迷香,但飞原身上有?姚铮瞬间背后沁出冷汗,他们已经如此小心,面对监军司竟然还是棋差一招。
糟了......这样一来,按照原定的计划让飞原想潜藏在山顶再下山的事,是失策了.....飞原身上带有追踪迷香,一定会被监军司注意到。
姚铮几乎彻夜难眠,脑中如有长椎般不停在里搅动。尽管赵火和飞原都客气地喊他一声姚大人,但若飞原真出了事,他无论如何都难辞其咎,他想离开这里去山中确认飞原的情况,但监军司的人死守着洞门,他又不能轻易离开,实在憋闷得很。
直到晨起去干活时,见到飞原竟一如往常出现在眼前,姚铮一怔,看样子……事情失败了啊,可是徐若怎么没有回来?
借着监军司的人吃饭的功夫,他直接将人拉到一边:“是不是因为那迷香,你潜藏山顶之事暴露了?”
飞原点头,又摇头:“大人不必担心,属下半路就发觉了身上的异样,又在林中碰到了正在被监军司追寻的徐若,于是我们二人便商议了一下,换了任务,他潜藏山顶,我去吸引那些人的注意力。眼下,估摸着徐若已经离开伏祈山了,大人请放心。”他望着姚铮,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补了一句:“姚大人转告属下向殿下问安的话,属下也原样转告给徐若了。”
姚铮顿时松了口气,他的计策竟然.......成功了?原本他昨晚还在担心会出现除了迷香之外的变数,现在看来,一切顺利。至于截留薛家威胁赵家、引诱南驻军回朝的信,交给殿下就行了。
太子府。
慕无离这几日忙着四处奔走,领着一群大臣商讨安抚监军司亲眷的事,除了偶然有几户人家闹得不死不休,非要增加抚恤,其他的监军司亲眷似乎都平静地接受了亲人“故去”的事。
这情形十分怪异,尽管慕无离早就知道这些人根本没死,却也不由得好奇,薛忠的手下究竟和这些监军司亲眷都说了什么,让他们无论如何旁敲侧击这些平民百姓,他们都保持三缄其口。
慕无离同纪殊珩才回到太子府,二人走着,纪殊珩想起方才的情形,问:“殿下可要将这些监军司亲眷的异样回禀圣上?”
方才这些监军司亲眷的模样,摆明了就是心知肚明自己的亲人根本没死,那一副明摆着知道朝廷会发抚恤的模样,看来并不在乎自己的亲眷是不是在行谋逆造反之事,只在乎能够借此事骗取多少朝堂的抚恤,这些士兵亲眷,显然事前私下都与监军司做了约定......
“不必,一切正常即可。京郊的其他暗线可有消息传来?”
“京郊的暗探信鸽传来密报,徐若,从伏祈山逃出来了。”纪殊珩语气虽平淡,但听得出几分惊讶,“属下估摸着他这会儿已经进京了,殿下可要先用膳等他来再说?”
慕无离抬眸,一瞬间似乎感到意外,最终又变为淡淡的失落,不是他……
“晚些再传膳,这几日诸事繁忙,吾在书房等他来。”言语之中似乎并没有多大食欲的样子。
纪殊珩叹了口气,垂着手随着慕无离长腿一步迈进书房,背上的伤这几日还在隐隐作痛。“殿下最近尤为少食,该保重些身体。小铮若看到殿下这般……该担心了。”
慕无离沉默不答,在雕花沉香木长桌旁坐下,笔墨案台静置一侧。
“这个徐若失去音信已有一段时日,突然能回来了,说明监军司之中出现了变数。”
见慕无离似要写东西,纪殊珩顺手为他磨起墨来。
慕无离却从书房的锦盒中拿出那方鹤带,握在手心,英俊的眉眼一时静止不动,似在想着什么。纪殊珩并不知道这是姚铮送的,看到时眼神闪烁,有些惊讶地说:“奇了,殿下这衣带绣的鹤分明是苏绣,缝制却不是江南针法,而是京城针法。”
慕无离遂感到怪异,“你是说,这衣带缝合处与绣工不是同一种针法?”
纪殊珩询问:“这衣带殿下何处得来,可否让属下细看?”
慕无离叹了口气,将绣工华美生动的鹤带递给他,“这是小铮临走时送吾的年礼。”
纪殊珩将鹤带握在手中,仔细端详,喃喃自语道:“殿下,这衣带重了些……”他狐眼睁大,看向慕无离,“殿下,里头有东西。”
慕无离看着这衣带,剪水般的眸中映着衣带上的苍渺飞鹤,似乎不忍刀刃将衣带划破:“殊珩,你确定么?”
纪殊珩点头,眼神坚定不移道:“属下的外祖家在京城开了数家制衣房,属下自小与衣料打交道,不会错。小铮一定在里面留了东西给殿下,殿下若不忍心毁了它,属下命人将那锦线拆出,取出后再缝制回去。”
慕无离同意了。
纪殊珩做事很利落,不过几刻钟,就带着那衣带回来了,与那衣带一同交到慕无离手中的,还有一封信。
——这信是仿照他慕无离的字迹写的,一模一样的字,旁人根本辨别不出。
慕无离恍然明白,小铮在用这种方式向他证明,答应自己的事,他做到了。
信上并没有太多情深意切、缠绵悱恻的话,只有寥寥几句,却是千钧之诺:
誓与君同生死,共荣辱,矢志不渝。
此生赴汤蹈火,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