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无离端坐在皇后寝宫里,与薛皇后慢条斯理地用完了饭。薛皇后听说他抱病多日,十分担心却又不便出宫,如今亲眼见到他无事,才算放下心几分,薛皇后心中挂念他的旧疾,多日无心打扮,美艳的脸庞上仔细添了几道皱纹。
“离儿,一连半月未曾见你进宫,似乎消瘦了,为何方才不让他们多上几道菜?母后这里应有尽有。”薛皇后看着慕无离,一脸心疼。恨不得将宫里所有好东西都拿出来给他补身体。
“母后放心,儿臣一切都好,”慕无离扶着薛皇后坐下,“父皇近日对母后可有冷待?”
薛皇后摇头,神色迟疑:“你父皇......唉,似乎不喜本宫过问朝廷之事,但即便再忙,仍然日日过来陪本宫,本宫听到些风言风语,大体知道了现在是何等情况。邀父亲进宫多次相谈,想要父亲放开在朝中对圣上的掣肘,父亲不愿,还道本宫是女人家,不懂家国大事。离儿,本宫知道你父皇怀疑你与薛府勾结,委屈你了。薛府如今势大,父亲做的事......本宫劝不动。”
慕无离叹了口气,安慰她:“母后,这件事情您就别去干涉了,事关权力利益之争,任何一方都不会轻易退步,母后万万要保全自身,外祖父如今听不进任何人的话,而父皇......也不会再相信任何一个薛家人,母后不必担忧,一切有儿臣在。”
薛皇后慈爱地看着自己养大的儿子,只觉得万分欣慰,她以慕无离为自己的骄傲,这是她的儿子,永昼最完美的太子,她稍放下心几分,问慕无离,“离儿,你可害怕万一薛府谋逆,牵连于你?万一你父皇真要废储,你作何打算?”
慕无离摇头,安抚薛皇后,“不必害怕,外祖父若想谋逆,儿臣有把握能阻止他不能成事,永昼不会轻易易主;再者,父皇若想废储,儿臣也不怕,若那人未来是个明君,母后依然是太后,有儿臣在,不会让人轻易欺了去;若那人是个昏君,儿臣也有把握取而代之,母后一切放心。”
薛皇后放心地点点头,“母后相信离儿,”随即又叹气,带着怨气幽幽地说,“本宫不能不怨恨你父皇,虽然你父皇一切待我如旧,却始终不置理本宫的话,回朝后一直冷待你。还有你在淮北那时,地动何其危险,你父皇却永远都告诉本宫以大局为重,始终不愿召你回来,置我儿的性命于不顾。”薛皇后眼睛蓦的红了,抓着慕无离的手,“若是我儿在那有个万一,叫本宫如何是好。”
慕无离只能多安慰她,递上了帕子。“去淮北是儿臣自己的选择,母亲不必怨恨父皇......”慕无离终于进入正题,正色道,“母后,儿臣有一事,还需要母后相帮。”
薛皇后收了眼泪,“离儿要本宫帮什么?尽管说便是。”
慕无离神色凛然,“儿臣想要一物,如今父皇对我避之不及,更不会奖赏于我。还希望母亲为我去向父皇讨要。”
薛皇后见他神情严肃,甚至将称呼换成母亲,不由得十分疑惑:“何物是还需本宫为你去向陛下讨要的?”
慕无离缓缓开口:“是南粤前年进贡的一对双刀,名为双月弯刀,由南粤最好的锻造大师打造。刀刃锋利如纸,弯曲似新月,刀鞘与刀柄十分轻巧,此刀十分特殊,非常人能用。此物是贡品,存在内务府库房之中,民间再无其他双刀能与此双刀相提并论。此等贡品,除去父皇赏赐,儿臣再无其他法子。”
薛皇后一怔,却一口答应。“好,母后为你去要。”
慕无离温和一笑,“母后不问儿臣寻来做什么吗?”
薛皇后拍了拍他,“离儿做事向来有缘由,本宫不必多问。你在此处休息,本宫去御书房寻陛下,为我儿要来那物。”慕无离拿起一本书,在皇后宫里看了起来。皇后去了半晌,待慕无离喝到第三杯茶后,薛皇后终于携着皇帝来了。
慕无离心中一动,他看向皇帝,只见皇帝身着华丽的龙袍,宝冠高悬,神态略带倦怠。然而,当他的目光转向薛皇后时,那略显苍老的脸上却依然带着温柔耐心。
“儿臣参见父皇。”慕无离半跪俯身行礼,皇帝却没刻意为难他,让他起身坐着。
皇帝微微一笑,声音中透露出关切,“你母后说你病后瘦了不少,心疼得到朕跟前哭诉,朕便过来瞧瞧你。嗯,确实是瘦了些,病如何了?可好转了?”皇帝的话语中充满了关爱之意,仿佛对慕无离未曾有冷待一般。
慕无离神色恭敬,言语有力。“谢父皇关心,已好转了。如今无事了。”
皇帝点头,皇后坐在皇帝身旁,任由慕无离为他倒茶。“想来当初虽然你自作主张调兵支援淮北,朕顾虑御史大夫议论,便没有对你多加恩赏。但如今一看,你因这赈灾旧伤复发,人更是清减许多,不奖赏你些什么,你母后看着心里难过,觉着委屈了你。”慕无离能听出,皇帝这番话,既给自己找了台阶下,又表达了对他的关爱。
慕无离作惶恐道,“儿臣不曾委屈。父皇对朝中之事定然自有决断,赈灾之事也全非儿臣一人之功。儿臣不敢讨赏。”
皇帝却摇了摇头,顺带摆了摆手,慕无离自觉噤声,听他一面拉着薛皇后的手一面对他说,“你想要什么?朕私下赏了你便是了,你大胆说就是了。免得你母后难过的睡不安稳,你去淮北那些时日,你母后夜夜不得安睡。”
慕无离忙跪下行大礼:“多谢父皇厚赏,既然如此,儿臣便只好厚颜向父皇讨要一物了。儿臣出身皇家,也不缺什么事物,不过最近阅读武器典籍,看到双刀的记载时,突然想到前年南粤进贡了一对双月弯刀,形状奇特,锻造精巧,十分感兴趣,不知父皇可愿赐给儿臣?”
皇帝颇为惊讶,“你只要此物?”
慕无离微微低头,神色恭敬,“是。”
皇帝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你只要这个不够。朕做主再给你赏些东西,连同你想要的那弯刀一并送到你府中。”
慕无离再行一礼,“多谢父皇厚赏。”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召来贴身侍从,几番言语后,那侍从离开了,似乎是为慕无离取那些赏赐去了。皇帝拉着薛皇后说了几番体己话,便对他说,“行了,朕回御书房批折子,你难得来一趟,宫门落锁之前多陪陪你母后。”
慕无离颔首,母子目送皇帝离开。
薛皇后忽然又想起一事,皱着眉地对慕无离说,“离儿,你前几年一直忙于国事抽不开身,如今难得回来了落下了些闲空,总该将太子妃挑挑了,你看那四皇子,那侧室都已经生了两个了。”
慕无离温和一笑,“母后,如今吾无论挑选哪家的世家贵女,都只是在为薛家添势罢了,对方相看中的不是吾,不是慕氏,而是薛氏,就怕还添了许多眼线在身边,多有不便。娶亲就罢了。”
再一次听到慕无离的推拒之词,薛皇后无奈地说:“离儿难道就没有真心喜欢的女儿家吗?真心人在枕边,怎会是眼线呢?你父皇再忌惮于你,也不至于误了你娶亲呀,堂堂太子,本来该在及冠当时就立正妃......”
慕无离拿起茶抿了一口,“母后,眼下没有立妃,儿臣行事没有后顾之忧,会更自在些。一切以大事为重。”
薛皇后拗不过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孩子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好吧,既然我儿如此坚持,母后便不妨碍你了。”
慕无离安抚薛皇后,“母后言重了,不曾妨碍。尽可放心,一切儿臣心中有数,”
夜深已深,姚铮却仍然没有听到慕无离回来的动静,心神不宁。本已经早早躺上了床但却毫无睡意,于是只好披了外袍起身习字。
练了一会听到了乌泱泱嘈杂的人声,姚铮忙顺着长长的廊道走出去,到了前殿,发现不少下人跪在庭中,而慕无离在最前方,正对着内侍模样的人行礼听旨,姚铮见状,赶忙凑近人堆中。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太子慕无离性行温良,不顾自身旧伤,赈灾有功,朕感念其辛劳,特赏赐鎏金碎玉杯一对,南粤双月弯刀一对,绯玉髓一对,锦锻千匹,蜀锦靴两对,黄金千两,东珠十斛,钦此。”
慕无力离叩首,“谢父皇隆恩。”
那内侍笑嘻嘻地把圣旨交予慕无离,拉着慕无离到一旁,“圣上还另外交代了,殿下可以再休息五日再回朝。”
慕无离心中了然,果然父皇只是拿这些赏赐暂时安抚他,待他的方式却并无转变,与他猜想的如出一辙。慕无离点点头,“刘公公替吾谢过父皇。”
那内侍笑着点头,随即离开了。
宣完旨庭中众人尽数散去,纪殊珩与自觉前来宫里的人做了交接,听慕无离的吩咐依次将赏赐送入库房作保管,但他唯独将那南粤双月弯刀拿在了手中。
姚铮见他平安归来,终于尘埃落定,他跟在慕无离身后。“殿下累了吧?殿下可要沐浴?热水已让人备好了。”
慕无离回头深深地看他一眼,姚铮很少穿白色的衣服,如今却披着一件月白色的外衫,莹洁的月光将他一副美人皮骨衬得仙气飘飘,清风若袖,腰若约素。显然他本打算入睡了,继续向前走,“沐浴罢。你过来,沐浴前吾有事要交代。”
姚铮点点头,跟上了慕无离的动作。
待到慕无离的寝殿,姚铮先前早已亲自点好了烛火等他回来,宽敞的寝殿旁有一偌大的浴池,里面已倒满了热水,热气腾腾,泛起水雾。
慕无离到寝殿内,坐了下来,神色依然是那样和善温柔,眉间舒展,不见丝毫愁色,反而有些畅快,姚铮不由得询问,“殿下可是有喜事?”
慕无离半晌没回答,看着眼前明艳动人的少年,眼里满满荡着光,心中生出试探之意,抿唇一笑:“母后想给吾寻个太子妃。”
姚铮骤然大脑一片空白,呼吸一窒,皇后娘娘要给殿下立妃,殿下这般神情,难道已经定下了?紧接着是酸涩,心中抽似的一阵疼。纤细的身体微微颤抖,对着慕无离苦笑,“姚铮......恭喜殿下。”
慕无离看他当了真,蓦地慌了神,忙按住他单薄的肩说,“吾拒绝了母后,同你开玩笑的,吾未曾立妃。别哭,是吾过分了。”
姚铮莫名觉得心放了下来,可眼泪不听使唤却先一步掉下。
姚铮退开一步,双眼怒瞪,也顾不得什么主仆身份了,气得脸色涨红,狠言道:“殿下为何莫名拿我这样的下人取乐,殿下曾教我看书,书中常说君子不可妄言,从前总觉得殿下一言一行皆能称一句君子,结果难道殿下招揽我就是为了取乐此等无聊行径吗?”
慕无离平日素来遇上任何事都进退有度,此时却有些手忙脚乱,只感觉喉间一哽。慕无离拿着帕子擦掉他落下来的泪,满脸愧意,连平日的太子自称都抛去了,温柔解释:“小铮,是我错了。是我一时失言,今日的确有值得高兴的事情,才会与你开些寻常玩笑.....”
姚铮哭,却不只是因为慕无离开这样的玩笑,而是因为,他根本藏不住,他努力遮掩的心意已经暴露了,面对这个玩笑,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像一个下人一样恭喜主子的好事,他知道自己表现出来的神情截然相反,太子殿下如此聪明。他知道慕无离已经知道他喜欢他,但是他只能当做无事发生,他在气自己。
擦完了,见姚铮红着眼沉默不语,慕无离意味深长地说:“太子府眼下不会有当家主母,你初来乍到,不必害怕。”又郑重地承诺:“你放心,吾日后再不会拿此事同你开玩笑,吾说到做到。”
姚铮敛起眸中情绪:“殿下恕罪,即便殿下真定下了婚事,姚铮也应该服侍殿下一般服侍太子妃才是,姚铮失态,不该责怪殿下开玩笑。”
慕无离眸色深沉,表情复杂。顷刻之间想不到说些什么能缓解局面,看到双月弯刀,忽然感觉解了燃眉之急。慕无离将那一对南粤双月弯刀交到姚铮手中,“这是双月弯刀,你便带着它去与陈老王爷练双刀刀法。”
姚铮带着还泛红的柳叶眼怔愣住了,这刀身果然与寻常大刀不同,刀身轻巧,刀刃极薄,不似民间俗物。
姚铮声音喑哑:“我虽出身平民,但却能看出此物不凡,是方才陛下赏赐之物。既是陛下赏赐之物,殿下如何能给我?殿下给普通的双刀给我就可以了。”
将双刀就要还给慕无离,慕无离修长的大掌却包裹住了他握住双刀刀柄的手,姚铮抬头看着慕无离华贵的长袍映衬着那卓绝的面容,在烛火的光下令人心神摇曳,姚铮没出息地想,他感觉有些头脑发晕,恐怕是无法拒绝慕无离了,甚至他感觉自己已经不气他了。
烛光下,慕无离柔和低沉的声音使人难以抗拒,“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既然跟着吾做事,吾给你的一切,你都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何况这弯刀,本就是为你寻来。除了你,它不会再有第二个主人。”
姚铮颔首,低下眼眸,强按住那颗不本分跳动的心。“多谢殿下,我会好好用它。”
慕无离看到他这样,满意地点点头,伸出手将他的乱发挂到耳后,“只要别在宫中带着此刀到处示人,一般来说,不会有什么事,不用怕。可还生吾的气?”
姚铮看着他的胸膛,单薄的身形站在慕无离面前,远看差别十分明显。“殿下待姚铮这般厚恩,姚铮如何有资格生气?”
慕无离听完随即摇头,琥珀一般深邃的眼眸莹莹发亮,而在那之中,姚铮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你可以对吾生气。”慕无离神色凛然,十分认真。
姚铮靠近他一步,抬起眼,与那眼眸相接,鼻子似乎闻到了他身上快散掉的雪松香。“殿下究竟为何待我这么好?”
慕无离为他整理碎发的手蓦然顿住,思忖片刻,放下了手。“也许是因为,你说你要变成吾的一把刀,又或许是因为,吾就是想对你好,没有旁的缘由。”
姚铮听得又是感慨万千,又是直想发笑。暗下了眼眸。嗓音微哑,“姚铮明白了,姚铮,会成为一把好刀。”
又催促道:“殿下尽快沐浴吧,夜深了,还需早些休息。”
慕无离迟疑地看着他的反应,看他神色如常,才开始解开衣襟准备沐浴,姚铮退了一步,也许是怕再发生下午时候的情景,“我在门外候着,殿下有任何吩咐,随时唤我。”
随即离开了,正色在门外侍候。
慕无离原本还想再说几句话,见此,也只得叹了口气,慢慢解开衣服进入浴池。仇刃躺在房梁上已经很久了,二人的一举一动看得他痛苦掩面,现在只恨不得原地消失,心中无奈地叹息,殿下啊,不娶何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