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巧看见树枝掩映下,贺进山载着姜禾年从另一条岔道出现,往他们的来路骑去,两边几乎擦肩而过。
高大英俊的男人踩着二八大杠,脸上带着纵容又潇洒的浅笑,后座的少女抓着男人白衫衣摆,笑容甜蜜,腿上还抱着个堆满崭新家用品的红边白底搪瓷盆。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两口子到镇上采买回来了。
不知是女孩说了什么,男人故意让自行车驶得歪歪扭扭,惹得女孩改抓为搂,紧紧搂住他的腰,生怕摔下来车。
可那脸上的笑,在太阳底下却灿烂得刺目无比。
姜艳秋浑身僵住,死死盯着那渐渐要驶远的自行车,拳头握得死紧,发颤,目眦欲裂。
姜禾年!!!!
灰扑扑的布鞋一转。
姜艳秋呼吸急促地掉头追出两步,她想将那个笑得洋洋得意的贱人从车上扯下来,撕烂她的衣服,打烂她的脸!
都是你害我的!
在仓库里被人轮着糟蹋的人应该是你!
被全村人扒了衣服吐口水的应该是你!!
明明坐在上面笑的该是我!贱人!抢了我男人的贱人!!!
把我害得好苦啊——!
滔天的恨意让姜艳秋嗓子发紧,呼吸都滞住了,脑子里全是喊不出声的愤怒和咆哮,浑身动弹不得。
痉挛的手指掐住大腿,狠力一拧,巨痛让她踉跄了一步,空气重新进入胸腔。
“呃啊——!”
姜艳秋掐着脖子大口大口呼吸,喉间发出低哑嘶声的压抑疯叫,将悠闲跑过的大黄狗吓得原地蹦起腾空。
一双“睿智”狗眼瞪得老大,清晰透出“神经病啊!”四个感言。
大黄狗竖着尾巴,四肢凌乱地避开姜艳秋撒腿跑了。
这年头,连狗都知道,神经病别靠近。
姜艳秋魂不守舍地重新追上孙作,拖着脚步跟着他一直走一直走。
脚下的土路,渐渐变成杂草丛生的小径,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在一堆枯叶乱草中停下了。
“到了。”
孙作突然停下脚,姜艳秋没注意差点撞了上去。
终于肯跟她说话了。
姜艳秋不禁有些激动,一抬头,却彻底傻眼了。
眼前是一间屋顶塌陷、墙壁半倒的破烂屋子。
不,连屋子都称不上,就剩一些土坯墙角还顽强立着,连两面墙都凑不齐,到处都是土块断木、枯枝落叶。
这萧条程度,就是文盲路过都得诗兴大发,吟上几首国破家亡的悲凉酸诗。
姜艳秋抖着唇,满眼难以置信。
视线扫到后头山坡上的几根灰色石柱子,更是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花沟村很久以前有一个乱葬岗,是乌鸦、秃鹰的盘旋之地。
病死的、死于非命的、无人认领的尸体都会草席一卷扔到这。
那几根石柱子就是标志。
以前村里小孩都到这里玩过泥巴,然后必定被家长抓住一顿藤条炒肉,吓唬再去就让专吃小孩的鬼把你抓走!
姜艳秋小时候也来过,那会儿这屋子还没塌成这样。
后头山坡上的草丛灌木,倒是依旧格外郁郁葱葱,叶片肥壮。
她脸色煞白地瞪着神情平静的孙作,说不出话来。
故意的。
他是故意选这里的。
一阵风吹过,那半人高的野草欢乐摇摆,一派生机勃勃。
令人毛骨悚然的凉意,从姜艳秋的脚后跟直接窜到了头皮。
*
“唉动不了了,你们走过去吧,知青点就在前头了。”
一辆驴车停在狭窄的土路中央,挡得严严实实。
四个年轻男女从驴车上抱着包袱下来,全都风尘仆仆的。
“那还有多远啊,都坐一天的车了,累死了都。”
一个身穿布拉吉碎花裙的女孩拎着皮箱子,嫌弃地踮了踮一下地就沾上尘土的红皮鞋,连声抱怨。
“脏死了,连个能站的地方都没有。”
“这什么味道,那么臭!”
蹲在车轮边检查的陈牛已经忍了一路,皱起眉粗声嚷道:“嫌臭就回你家喝奶去!”
“你!”
汪美云没想到这乡下赶车的老汉居然这么不客气,不由看向同行的另外三人。
谁知谁都没理她,都拿着自己的行李,转头打量附近的环境。
自从在绿皮火车遇上,所有人都被汪美云一路聒噪的抱怨烦透了。
方才在隔壁村,其他知青按分配下车时,庞吉差点没忍住把这烦人精也踹下去。
汪美云气闷地一甩手,扭身就看见一个英俊的男人骑着自行车朝这边过来,眼睛顿时亮了。
拎着皮箱,笑盈盈挥手:“同志!能载我——”
她话没说完,一个弯眉樱唇桃花眼的白皙少女从男人背后探出头来,红绳缠绕的乌黑发辫晃动,格外俏丽。
“老牛叔,怎么啦?”
嗓音也脆生生的,听得人烦躁的心情都清凉了几分。
陈牛露出点笑,扬声回:“是闺女啊,牛叔这车又坏勒。”
女孩细眉皱起,愁道:“咋又坏啦!”
那拖着尾音的声儿太可爱了,惹得陈牛老汉仰头哈哈笑出声,连车坏的郁闷都没了。
“对哇!又叫闺女你撞见了。”
另外三个拎着包袱的两男一女也不由看了过去。
汪美云眼里闪过不悦,只直直盯着那蓦地笑起来的男人,那慵懒潇洒劲儿,她从未见过。
车骑到近处过不去了,贺进山提前刹车,长腿一撑,停在了几步外。
“同志,我是新来的知青,你能载我到知青点去吗?”
汪美云走过来,温声细语地问。
姜禾年探着头瞅她一眼,怪道:“没见这路堵了吗?过不去。”
况且,我还坐这呢!真没眼色。
汪美云被噎住,脸上的笑差点挂不住。
乡下丫头真没礼貌!
姜禾年抓着贺进山衣服,想蹦下车,奈何腿上搁着一大堆东西。
贺进山转过来,一手把她腿上装得沉甸甸的盆拿开,一手握住她的手臂把人带下车,脚下一踢支撑架停好车,搪瓷盆搁回车座上。
动作一气呵成,莫名好看得紧。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从头到尾没搭理汪美云一眼,惹得她的脸色跟这黄土路一样臭黄臭黄的。
陈牛这才注意到两人这行头,有些惊讶:“闺女,你们这是……”
他一下想到了这两天村子里传得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姜禾年抬脚蹬蹬坐得有些发麻的腿,闻言眉眼一弯,从搪瓷盆的纸袋里抓出一把大白兔。
“叔,请你吃糖。”
陈牛低头看着自己糙黑老手上的几颗白胖胖的金贵糖果,养大了三个糙儿子的老汉,竟奇怪真生出两分嫁闺女的紧张感来。
他打量一眼走过来自然站在姜禾年身后,比她高出老多的贺进山,不由更多了几分关心道:
“禾年丫头,你和进山……你们真成亲了?”
贺进山微妙地挑了一下眉,这是怕老子拐带小孩?
“嗯嗯,我们去镇上领证啦!”
姜禾年毫不扭捏地爽快回答,脸上满是喜气:“这是喜糖,嘿嘿~”
说着,还友好地把手里的糖也分给了站在边上的三人。
那小劲儿跟小朋友分糖果似的。
贺进山噙着笑,静静看着。
崔正龙没想到自己刚插队到这就吃上漂亮小姑娘的喜糖了,不由看着两人爽朗大笑。
“恭喜恭喜!沾沾喜气!我叫崔正龙,滇城人,刚退伍,家里没人就直接插队来了。”
身穿绿军服和解放鞋的高壮男人,相貌端正,气质粗犷,一看就是豁达豪放之人。
他朝两人伸出手,爽快自报了家门。
姜禾年仰脸瞧身侧的贺进山,后者朝对方颔首,伸出手简单一握。
“贺进山,本村人。”
“贺进山?!”
另一个年纪更轻些也穿绿军服的青年,两手抱着包袱,一个大跨步激动地凑上来,差点把姜禾年都挤走了。
“你就是贺进山?!”
“是京城雷霆一连的副连长贺进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