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奚弦确定这绝非原来的神使,他只是披着神使的相貌,内里已经完全变了样。
她沉默片刻,策马追上去,一路上都不敢再多言。
又过半月,队伍越过东山抵达外海,龙诀将人送到封印上方的海岛上,又领薄奚弦来到海岛的最高处。
他将冰剑拔出,融化成水,融入最高峰的石头里,而后潺潺清水自石缝间流出,滑过陡峭的山石缓缓往下流淌。
“给我。”龙诀朝薄奚弦伸出手,见她没懂,补充道:“那水滴子留给你的珠子。”
薄奚弦将珠子递过去,沉默片刻,问:“为何要叫家主水滴子?”
龙诀将珠子化作水融进山石里,“血滴子只能伤人,但水滴子不是,软硬自洽,可锋可柔。”
薄奚弦没回话,却在心底认同了这个外号,又听神使道:“饮此山水可佑汝等不受混沌力量的侵蚀,日后若有不敌者亦可引动其中之力化解危机。”
“另外,端木氏的例子就摆在眼前,这山石流水的事咽到心底,咽到死。”
话音落下,神使没了踪影,薄奚弦抬头看到一只水鸟正快速远去。
明渊的寿命有限,龙诀是为他才回来的,回到皇城后,两人也回到众人熟知的形影不离的状态。
只是在熟知的表象下,两人的关系变得很奇怪。
旁人看不出端倪,同二人相识几十载的许璃又怎会看不出来。
她无法用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现在的国师和神使。
这两人相熟到极点,彼此间一个眼神便能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可也陌生到极点,站在一起再没有她熟悉的般配之感。
非要许璃来形容的话,他们不似恋人、不若主仆、不甚知己,像过了界的同僚,哪哪都找不到合适的界限。
她不知如何是好,思来想去只能去找拓跋宇,“拓跋,国师和神使这样,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吗?”
“确实如此。”拓跋宇端起酒盏悠哉地喝了一口,闲适安逸的模样仿佛外界的祸乱与他无关,“有些事只能他们自己解决。”
许璃趴在桌上轻叹一口气,露出的手腕上手链的颜色很淡,要不了多久便会失去作用。
拓跋宇瞥见,当即折了截藤条,弄了个新的手链递过去,“给,以防万一,戴着备用。”
“多谢。”许璃接过手链带上,又垂眼看着手链,遗憾道:“拓跋,如果有天你也要走.....”
“不会的。”拓跋宇打断她,笑而笃定道:“若真有那天,我保证会在走前为你留下足够多的手链,够你用到寿终正寝。”
他只是随口安慰一句,谁料竟是一语成谶。
三日后,派往北狄边城增援的将士还有消息,北狄边城的守将先一步带昏迷不醒的容憬回来,一同带回来的还有北狄兵马大举进攻,边城将士不敌的噩耗。
太医院的御医治了两天,依旧对容憬的病症束手无策,怀疑他是中了鬼术,命人将他送回启神殿,说不定拓跋宇能看出病因所在。
人是一大早被送回来的,拓跋宇站在容憬的床榻边,冥思苦想却想不出容憬中了什么鬼术。
龙诀站在门口没进去,感知良久,道:“拓跋,不用想了,他不是中了鬼术,而是失了【圣渡】。”
“【圣渡】?”拓跋宇瞳孔一颤,猛然回头看向龙诀,“失了【圣渡】不就表示从游他......”
他有些不敢相信,声音卡在那说不下去,龙诀将剩下的话补全,“是,等容憬再醒来,他大概率会跟其他动物型异能者一样,丧失人性,变成彻头彻尾的动物。”
拓跋宇问:“【圣渡】在哪儿?”
龙诀沉默不语,背对着阳光,本该白皙的面容沉得可怕。
拓跋宇见他这般模样想起曾为容憬算的情卦,疑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厉琛,【圣渡】在他那里,对吧。”
龙诀垂眼望向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容憬,“拓跋,你觉得祸乱年间,靠在乱坟岗厮杀生存的人为何会觉醒名为置换的特殊能力?”
“贫穷与富贵,饥饿与饱食,寒冷与温暖,为何有人高高在上、吃穿不愁、挥金如土,为何又有深陷泥潭,饥寒交迫,身无分文。”
“他的【置换】来源于此,是心底对不等命运的厌恶和仇恨,同样的,置换,【置换】,他总能以很小的代价换得自己心中所要。”
“贼人偷了公子的心,可没了心人是会死的,可对一个异能者来说,特殊能力与心又有何区别?”
拓跋宇不知如何作答,何况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
他沉默地替容憬掖好被子,转身离开,关上房门才道:“厉琛知道这事吗?”
龙诀回道:“只要厉琛不是傻子,容憬失去【圣渡】晕倒时,他便能察觉到问题出在自己身上,算算时间,再过......”
拓跋宇见他突然没了声,等了片刻,问:“怎么了?”
这段时间,龙诀一直装作没恢复记忆时的模样,虽然内里差了八分,可外表总归是装得淡漠。
现在,他撕破外表的伪装,眼眸变作纯金色,里面划过鲜明的杀意,“临承那废物居然想割让北狄边城,再送皇女去鬼都和亲。”
这么做的结果如何拓跋宇再清楚不过,维持了几十年的闲散一瞬散尽,“我去趟皇城,从游的事等我回来再说。”
他匆匆离开,只留给龙诀一个快速变成点的背影。
龙诀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说什么,可最后他还是没说出口,转身去找了明渊。
书房里,明渊看着皇城刚送来的信,面色沉得可怕,若是还有祂的力量,大抵会比龙诀还骇人。
这时,龙诀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拓跋知道这事下山去皇城了。”
明渊回头看向龙诀,“你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为何不阻止?”
“明知故问。”龙诀别过脸去,“你知道的,我不会阻止他,也无法阻止他。”
明渊轻叹一口气,脸上的阴沉逐渐散去,“容憬怎么样了。”
龙诀将容憬昏迷的原因讲了一遍,明渊垂下眼帘,“难怪那时泽安会说容憬可能出事了。”
厉琛的【置换】在逐年换走容憬的【圣渡】,容憬也是因此才会说使用【圣渡】越发困难。
薄奚锦聿曾借用【圣渡】延缓自身的二次死亡,他定是战斗时发现水化的速度不对才会肯定容憬会出事。
也是为了通知他们这件事,在死战不可退的情况下,薄奚锦聿强行找出一个能两全齐美的极端方式。
可薄奚锦聿若是不那么果断,他能在几个时辰后等到龙诀。
至于容憬......
明渊又叹了一口气,“龙诀,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啊。”
侯涅生没接话,将话题拉到形势严峻的北狄草原,“北狄,要我过去么?”
“那是属于他们的命数,你改不了,再者,拓跋有属于他的傲气,有些事容不得旁人替他了结。”明渊走到龙诀旁边,又看了他一眼,“走吧,趁拓跋不在,陪我在山中走走。”
龙诀跟在明渊身边,陪他在山中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了好一阵,听他问:“装侯涅生装的不累么?”
“不累。”龙诀道,“我说过的,南柯一梦,陪你梦完。”
“可这只是自欺欺人。”明渊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语气却满是遗憾,“你是龙诀,除了外表,你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像侯涅生。”
“确实如此,已经有很多人觉得神使的内里换了。”龙诀撕开侯涅生的伪装,不屑嗤笑一声,凑在明渊耳畔,低声问:“那么你呢,祂,你为何在乎侯涅生而非龙诀,难道拥有过往记忆的龙诀就那般令你厌恶么?”
“不是。”明渊转身,直视着龙诀,“龙诀很好,是那个时代太糟,逼得龙诀也必须跟着一起变糟,所以我希望可以重来一次,让龙诀涅盘重生变回该有的美好,而且......”
他顿了顿,似是胆怯地垂了下眼帘,然后重新看向龙诀,“我后悔了,我不要一个被苦与血浇灌出的继承人,不要再有人续我之后再被困在神坛之上,被众生的善恶牢牢拴住,不得不从我变成祂。”
“尤其那个人还是你,初见那年我便觉得龙诀这名字不好听,仿佛生来便是为了诀别,我想为你改个名字。”
“可就像我说过的,我们遇见的时代太糟,我必须有个继承人,你也只能是龙诀,一切没有回头路。”
“索幸,现在有了第二次机会,龙诀,我从不是厌恶龙诀,也不是在乎侯涅生,我只是想在我有限且仅有一次的轮回中尽可能让你变回你本该有的模样。”
“我不信你未曾和纳兰濯讨论过为何我死了却又变成普通人,重现于人间,我现在告诉你原因。”
“龙诀,我为你而回来,想为你改名换姓,谋得一条新的生路,不再重复我那悲惨的结局。”
明渊眼眸本就明亮,照在光下更是多了股能驱散一切寒凉的明媚。
龙诀觉得这双眼亮得厉害,亮得他竟是不敢直视祂。
他轻轻别过脸去,避开祂的视线,可却无法避开祂滚烫灼热的灵魂。
山巅轰然而下的雪避不开太阳的光芒,过热的炎芒让暴雪消融,越消越快。
这一刻,龙诀多么希望自己没有这该死的感知,不必无视血肉之躯,直面祂比语言更真挚的内心,能偏执地说“又骗我”。
良久,他重新看向明渊,用指尖抵在明渊的心口前,“这里,你的皮囊之下埋了真心,可我却希望真心还能再被剖开,下面是能让我轻言否定的虚情假意,但是,我剖不开。”
“因此,即使真心之下还有虚情假意我也认了,如你所愿,此后这世间有的只会是侯涅生。”
“你......”明渊的脑子一片空白,有些呆滞地望向龙诀,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这时,龙诀改用手掌贴在明渊的心口上,像在感受他炽热的心跳,又缓缓低头,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可我装的不像,你都教这么久了,用剩下的时间再重新我教一次,好不好?”
“南柯一梦,梦醒了无法继续,那么我们换一场梦续下去、重新做。”
明渊花了好久才消化完龙诀的话,空白的脑子逐渐恢复清明,低低一笑,问:“你这是在妥协么?”
“是。”龙诀也笑起来,在明渊的肩头蹭了蹭,“所以啊,你骗骗我,说你是对我用了奇怪的异能才让我变得这般奇怪。”
这话当真矛盾至极,总恨祂在骗他,也最恨祂骗他,可现在竟然主动求祂骗他。
明渊轻叹一口气,用哄人的语气说道:“没错,我又骗了你,对你用了奇怪的异能才逼你不得不栽在我身上。”
龙诀的喘息声有些重,鼻息洒在明渊的肩膀上,穿透了衣衫,烫的厉害。
他喃喃道了声“骗子”,过了片刻,补充道:“又骗我。”
明渊没有回话,贴着他的发丝,抚摸着他的额顶,轻声问:“累么?”
龙诀答道:“不累,装装样子而已有什么累的。”
明渊又问:“我问的是多次强行用【泯灭】消灭封印,早已力竭却日夜兼程,装作无事地撑到现在,累么?”
被揭穿的龙诀声音里多了丝疲倦,“累又何妨,只要你一句话,我现在照样能帮你为这大临踏平北狄,即使需要面对的人是元朗。”
元朗身在北狄草原,他能放身中鬼术的端木惜回到中原,默许拓跋泗大举进攻中原,便不可能让龙诀随意插手这太平到来前的最后一灾。
龙诀若是去北狄,踏平拓跋泗的军队前,必须先消灭禁止他插手的元朗。
现今的龙诀不可能打过元朗,唯一的法子大抵只有死个成千上百次将元朗耗到魂飞魄散。
明渊不会让他去,也不能让他去,更舍不得让他去。
“累了就休息吧。”明渊温声道,“现今不比以往,你不必再强撑着。”
”真的么。”龙诀依旧将头抵在明渊肩膀上,声音轻到似是下一秒便会睡着,“我若真要休息,可能会睡上很久很久。”
明渊强压下心底的遗憾,平静地问:“有几百年那么久吗?”
“有几百天那么久。”龙诀忍不住笑起来,“等过了来年的神罚之期,哪怕不想醒也会醒的。”
明渊轻拍一下他的头,“回屋再睡,现在睡了,我可抱不动你。”
片刻后,龙诀回到屋子,几乎是刚贴到床榻便睡了过去。
明渊坐在床边陪了一阵子,估算龙诀已经睡熟,尽可能轻地起身离开。
他刚走几步,听到身后有动静传来,回头一看,本该熟睡的龙诀已然醒来,轻微蹙眉,“你要去哪?”
“我不放心许璃他们,要去趟皇宫。”明渊回道,“你安心睡吧,我很快便......”
话没说完,龙诀已经到他旁边,“走吧,我正好睡不着。”
不是睡不着,而是无法睡着,生在那个祸乱年代,任何风吹草动都能逼龙诀醒来,无论多想睡都一样。
明渊侧目看了他一眼,“你可以放心休息,没人会随便闯进来的。”
“无碍。”龙诀道,“回来再睡也一样。”
明渊沉默片刻,提醒道:“龙诀,侯涅生不会跟我顶嘴,是我让休息就休息的。”
“不一样,我没记忆那会儿也顶嘴,不过是偷着来的而已。”龙诀望着明渊,催促道:“走吧,有时间争辩还不如早些过去。”
明渊拗不过龙诀,带他一起下山去往皇城。
再说皇城那边,朝中百官无一人敢反对临承以公主和亲同北狄求和的事。
现今中原各地破开的封印虽重新封好,可封得不完全,必须有人镇守,如何再腾出兵马同北狄交战。
不只是临承,朝中所有人都觉得用几座边城和一个皇女换几年喘息时间只赚不亏,大不了等封印彻底消失,养兵蓄锐后再打回来。
然而许璃不这么想,她站在大殿上,以一人反对整个朝堂。
同为临烨和东适汝所出,已是中年帝王的临清曾觉这幼妹比自己更具帝王之资。
事实也确当如此,许璃经历了太多伤痛,已无需再剥离情感,她俯首站在殿前,抬眼直视上方的临承,眉宇间散出的威严比坐在皇位上的临承更似帝王。
两者相较之下,临承竟像个胆大包天、偷偷坐上龙椅耍玩却被真正帝王发现的皇子。
“你——!”临承缓了片刻,重重拍了下扶手,“琉璃!大殿之上岂容你一人放肆!你知道你在反对什么吗?!”
“臣自然清楚。”许璃直视临承,平淡的话音尽是威严,“陛下,臣女敢问我大临是无人可用吗,需先割让边城以示求饶,再用一皇女和亲示弱。”
“你此般怯弱之举对得起或已经战死,或尚在守城的将士么,还有边疆数不清的黎民百姓,你知道他们被割给北狄后会经历什么吗?”
“近百年前,大将军薄奚锦聿力战北狄,收回边疆城池,又以神司的身份守大临疆土百年之久,现今他死战身陨,你却割让城池,怯敌求饶,你对得起他奉给大临的百年忠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