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蹲在了文海棠的身边。
“啧啧,真是晦气,倒霉催的,怎么就被玻璃划了那么大的口子,还是在脖子上------”
视线里一片红色雾霾,文海棠趴跌在被冻得结实的地面上,咕咕的鲜血融化了薄薄的冰层,她的身下开始变得一片泥泞。
又有人在她的周围说着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
文海棠只觉得身体里的温度一点点地被土地吸收走了。她的身体越来越冰冷,让她一时分不清是冻土路冰寒一些,还是自己的身体更冷一些。
她想,如果就这么死去,也不是不好。
至少接下来,她不用一个人过春节了。
文海棠慢慢闭上了眼睛。
周围的声音渐渐远去,直到什么都听不见,好似进入了一个无声的世界。
自从赵砚钦走后,文海棠对这个世界再无任何念想。该报的仇已经报了,该恨的人也在不知什么时候被她淡忘了。
她倦了。
文海棠任由自己沉沦在无尽的虚无世界里,不断地下沉,下沉。好似永无止境。
谁能想到生前被赵砚钦金屋娇养的文小姐最后会以那样的方式惨死在了寒冬的郊外土路上。
冬天被冻住的土路又冷又硬。血水化开的地方脏污不堪。
文海棠被养得娇,迷迷糊糊地嫌弃着身下的冷硬土地,不适地动了动有些发疼的屁股。
在摸到干燥的青石板路面时,文海棠的意识瞬间回笼。
手触之处不是泥泞的土路。
炙热的日光照得她不得不睁开眼睛。
文海棠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红砖砌成的房屋墙壁,她此刻正靠坐在小巷子一侧墙壁的地上。
怎么回事?
扶着墙壁慢慢站了起来,文海棠沿着小巷软着双腿往前走,直到能听见前面有人说话的声音。
她看着有些熟悉又陌生的巷道,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文海棠踉跄着往有人的地方跑去。拐过一个弯就看到陆陆续续经过巷子口的人们。
这个巷子正对着外面街道的一角。
文海棠眨眨眼,看着对面那家只存在记忆里的照相馆,内心的迷茫更深了。
老顾照相馆。
她的结婚照就是在这里拍的,那时的顾老板还想着用她和郑越明的合照当做门面宣传摆在橱窗里的呢。
后来没几年,国内形势的巨变,这条街道上的大部分店铺都被迫倒闭了。
这家照相馆也在其中,后来与旁边的裁缝店合并了改成了饭店。
为什么她能看到早就消失了的照相馆?
她拖着发软无力的双腿挪到照相馆的玻璃橱窗前,看着玻璃上倒映的一张年轻稚嫩的脸。
是她的脸,只是足足年轻了二十岁。
那时候的她因为后妈的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她总是吃不饱,饿得面黄饥饿。但后妈不想丢了自己的名声,在穿衣方面却没有苛待她。
一声嫩黄色的翻领碎花连衣裙,任谁看到了都要夸一声后妈的良苦用心。
文海棠记得这件淡黄色的连衣裙。
文海棠捏着手中裙摆,轻轻碾了碾,非常真实的的确良触感。她好像不是在做梦。
为了这件连衣裙,她被继姐明里暗里抢了多少口粮。自己的亲爹觉得她不懂事,家里的条件那样困难,这么好的布料可以换多少斤的粗粮啊。
可没人知道这件裙子是后妈特意为她量身定制的。比她矮比她胖的继姐根本穿不上。
也是因为这件裙子,她才认识了那个消磨了她所有情感后又恨上的前夫,郑越明。
双手举起放在眼前仔细打量,纤细修长的此时还没有被人折断无名指和小指而留下的疤痕。
她的小指完好如初。
看着手掌里的几个老茧,文海棠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可爱。
文海棠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她看到的一切都在对她展示着她的过去,她回到了穿着碎花裙的十八岁。
她这是回到了自己的十八岁么?
文海棠双手按在胸口,按住砰砰的心跳转身打量周围的环境。
她身处的街道算是比较热闹的广福街,离她的家很远。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多半穿着列宁装,女士们不是柯湘头就是两条麻花辫,很少有像文海棠这样穿着色彩鲜艳的连衣裙。
文海棠在打量行人的同时,她也吸引着别人的注意。
越发肯定心中猜想的文海棠在周围陌生又熟悉的店铺上扫视时,冷不防与一双狡黠的目光对上了。
斜对面的西餐厅里,靠窗坐的男人,手中刀叉停在半空,毫不掩饰地直直看着对面楚楚可怜的她。
从文海棠跌跌撞撞冲到照相馆橱窗前时,她就撞进了他的视野里。
无他,一抹抢眼的嫩黄色在大片大片的军绿与灰黑之中格外的打眼。
眼神从她单薄的肩膀划过纤细的腰肢,他看着那道娇俏瘦弱的身影在橱窗玻璃前怜影自照,只觉得好笑。
正当他想要移开目光时,女孩儿忽的转过了身。犹如无知新生儿一般好奇又惊喜地打量起了周围的一切。
她在看别人的同时,他一直在看她。
再也挪不开目光。
盘中的牛排再也分不得他半分的心神。
照相馆前的文海棠再次看到那双眼睛时,被震惊得所有情绪都在那一刹那停止了。
对面那人长得一张年轻版的赵砚钦的脸,但文海棠从没在他那双眼睛里看到过光。
典型的瑞风眼,眼睛细长,眼尾优雅地微微上翘,是一双带笑的眼睛。眼有眼光 流而不动,迷人而富有魅力。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无,文海棠的眼中只有对面那人。
她不由自主地往对面走去。
男人穿着一件他从没穿过的白色衬衣,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没有扣。头发也不像她记忆中的那样梳得一丝不苟,几缕发梢在饱满的额头落下细碎的阴影,配上他狭长上挑的眉眼,颇有几分不羁的痞气。
文海棠走得近了,将赵砚钦看得更清楚了。
高挺的鼻梁,轻抿的薄唇,微微抬头看过来的动作让他完美的下颌线一览无余。
文海棠的眼眶湿红一片,像只无家可归的猫儿看到了希望。她咬着嘴唇努力咽下喉间的哽咽,抬脚站到了西餐厅的台阶上。
她与赵砚钦只隔着一块玻璃,好似只要抬手就能触碰到他。
在他离开的这些日子里,她很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