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晚间,众人已经离了扬州,便在扬州城外的别院中住下。
晚间众人一道吃过饭,便各自散了。胤禛陪着黛玉回房,看着她睡下,方才又出了房门。
走过回廊,眼看着快要到水溶的房间,忽地一旁传来水溶淡淡的含笑声音:“澈早就知道四爷会来,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了。”
胤禛偏头,这才发现水溶孤身一人正坐在回廊旁的假山上拿着一个酒壶,独自自斟自饮。
胤禛过去在他身侧坐下,水溶便拿出一个新的杯子,给他满了酒,笑道:“多日未曾和四爷对饮了,便先干了此杯吧。”
胤禛便端起酒杯来,一口饮下。
两人因为黛玉,中间总有了一丝疙瘩,尤其是自胤禛成亲以来,虽朝堂上相见,依旧是莫逆,但却总是避谈黛玉,免得引起不快。
似这般对饮,倒好像是多年前的事儿了一般。
“好酒。”胤禛喝完,轻声赞道。这该是埋了多年的女儿红,入口虽柔,片刻后却又酸又辣,似烧刀子一般。
水溶微微一笑,又给他满上,看着犹如近在眼前的明月,轻轻道:“这酒是贾大人所赠。说是在如今的后院里挖出来的,算起年份来,该是当年林探花埋下的。”
他说到这里,便未继续下去。胤禛却已明白:江南之人多有在女儿出生后便埋酒的习俗,待到女儿出阁那一日,方从地下挖起来,取坛开泥,用来招呼宾客。
想来,这酒该是林如海到了此地之后,为了黛玉埋下的。如此一想,那酒便又别有一番风味了。
“难怪……”胤禛低声道。
水溶微微一笑,道:“听说福晋病了,不宜饮酒。然而这酒是林探花亲自为了她酿的,不饮倒是可惜了。因此,还有一坛,澈仍旧留在浴室府中,留待福晋病好之后,与四爷同饮。”
“有劳了。”胤禛轻轻和他碰了一杯,真心实意地说道。水明澈自来是君子,君子坦荡荡,不管过去他是否心系黛玉,然而胤禛相信,如今他必定再无其它念头。
“你我之间,何必客气。”水溶碰了碰他的杯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总角之交,多年知己,亦是心中的良主。
如若他和那人终究无缘的话,那么,她嫁给胤禛,却比嫁与天下间任何一人都还要令他放心。
如此……便已足够。
他不仅可以正视自己,亦可对得住那位多年前神交的公子。
“明澈,”胤禛饮完一杯,终于问出了深夜寻他的目的:“天地会之事,还有那一件事,你这些日子查得如何了?”
“明澈,”胤禛饮完一杯,终于问出了深夜寻他的目的:“天地会之事,还有那一件事,你这些日子查得如何了?”
“天地会总舵主白若轩,一直隐居苏州。
当年林家满门人都失踪,据查是因为某一夜林家宅子突然火起,在那之后,林府之人一个也不见。
后来,凡是提起林府之人,不是便奇异地死去,便是被人割去了舌头,自此,姑苏之人,便少有知道林府之事的。
而林探花因为一直都居于扬州,是以便只知林氏满门突然瞬间失踪,却不知个中内祥。”
水溶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明察暗访一一相告。
胤禛轻轻眯眼,他说的,跟黛玉所言的确丝毫不假。
只不过,瞧来那幕后之人并不知她真正要杀的人,到现在都一直活着。“林府满门被灭,可查出是谁下的手?”
水溶摇摇头,凝声道:“当年之事,下手之人做得干净利落,应是受人指使。而林府素来与人无怨无尤,只怕便只有一种可能:有人担心林幽兰入宫,会危及到她的地位,故而才下此狠手。”
满门被灭,且如此不留痕迹,可见下手之人不仅狠厉,且还十分狠毒。
“明澈,”胤禛看着天际的明月,举杯微笑道:“若是是后宫之人下的手,那咱们查起来,可当真再简单不过了。”
水溶轻轻点头,淡淡道:“确如君所言。”
第二日清早,便继续启程出发,往苏州行去。
水溶与众人会合后,胤祥明显心情好一些,总是常粘着他与他说话,然而在眼风扫过碧霄时,仍旧十分抑郁,似是刻意隐忍一般。
这一日,在路边歇脚之际,胤禛自陪了黛玉在太阳底下坐着。
虽天气愈暖,然则黛玉身中寒毒之故,一路以来常觉得寒冷,胤禛给她裹了厚厚的狐裘,又紧紧拥住她,黛玉这才好些了。
而林幽兰便拉了碧霄在一处说话儿,胤祥暗运内力去听,隐隐听见什么“成亲”、“尘儿”一类的词,于是更加郁闷,愁容满面。
水溶略含怜悯地瞧了他一眼,又眼角瞥见黛玉靠在胤禛怀中,微微含笑,胸口一闷,继而自嘲地一笑,他这边可怜着别人,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个可怜人呢?
于是便与胤祥走到河边坐下,随手寻了一根长长的绿草慢慢编织着,漫不经心地与胤祥道:“十三爷这些日子神思不定,似有心事,若憋在心中难过,何不说出来,也好过些?”
“明澈,多谢你宽慰,”胤祥叹了口气,一边捡了四周的薄薄石块,往河中心掷去。
水溶眼见他掷出去的石块只在水面打了两个水漂,便“扑通”一声落水,浑不似昔日的水准。
遂也自一侧捡了石块,朝那水面掷去,眼看着石块在水面连连几下,飞得极远。
水溶也懒得再瞧,收回目光看向胤祥,含笑道:“心中若是有事,说出来便会舒坦些的。又或者,有些事于你而言是个死结,但旁观之人瞧去,眼前也有活路也未定。”
“唉……”胤祥长长地叹气,半晌,方转过目光,看着水溶,极认定地道:“明澈,我问你,若是你喜欢的女子即将要嫁给她喜欢的人了,但你明明知道,那人不是因为喜欢而娶她,只不过是同情罢了,如若是你,会怎么办?”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拗口,然而水溶联系到他和碧霄,一下子便听懂了。
沉吟半晌,方轻声开口道:“若是我,不论她的决定如何,我都会告诉她我的爱意。要知道,有些事情,一旦迟疑,便是永远的失去了……”
说到这里,他眼神微微一黯,将方才用狭长锋利的野草匆匆叠就的草船放进河中,起身道:“便如同这船,一旦离岸,那它,便会顺水飘流,即便是靠岸,也再不是下水的那一处了。”
说完,水溶缓步往马车的方向行去,淡淡道:“该出发了。”
不过几日的光景,便到苏州了。
到的时候已是三月初春了,苏州城内一片春光美景。
街上的少女们都换上了崭新的春衣,风流倜傥的公子们一个个手摇折扇,一边赏景,一边在枫桥边等待一场美妙的邂逅。
道路两旁,皆是经商的各色小贩,有卖珠宝首饰的,也有卖字画笔墨的,还有一些诸如泥人、风车的杂耍,以及卖各色小吃的。
胤禛几人,此时刚刚入了林家老宅。
这是林如海未至扬州上任时的住所,黛玉小的时候,曾随爹娘回来过几次,虽然记忆早已经模糊不清了,然而看见院中的一草一木,幼年的美好时光又逐渐在脑海中浮现。
管家祥叔和祥嫂已经是多年的老人了,跟胤禛等见礼后,再看黛玉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皎皎动人的样子,都忍不住拭泪。
又见胤禛虽身份尊贵,然自下车以来,一直都对黛玉颇为体贴,心中更觉宽慰。
一时便有下人带着水溶等人去各自书房歇下了,而林幽兰自进城时,便被无尘派来的人接去了。
由于无尘和碧霄成亲在即,是以碧霄也自回了自己的家中,是以便仅余胤禛、黛玉并水溶、胤祥等人了。
黛玉问过胤禛意见,便带他住了自己当时的旧房,进得门去,一切都跟往昔无异,虽屋内的东西越发陈旧了,但所有摆设还是按照当初的样子。
黛玉轻轻摸了摸书架,上面一丝灰尘也无,显见祥叔是一直都命人专门打扫过的了。
胤禛走至她身后,看着架上密密麻麻的藏书,轻笑道:“原来我竟娶了个才女。”
黛玉被他说得扑哧一笑,轻轻摩挲着那些被自己幼时翻过不知多少遍的旧书,低低道:“什么才女,不过是小时候看的书比旁人多一些罢了。”
却也是因为,幼年寂寞,家中独她一女,又无人陪伴,故而便每日看书度日。
胤禛见她有丝伤神,慢慢从背后搂住她,轻声道:“这些晚些再看,咱们先去给爹娘扫墓吧,嗯?”
自他口中随意自然地道出的“爹娘”二字,震得黛玉脑中轰轰作响,半响,方反映过来他说了什么,心中掠过感动和甜蜜,轻轻点头。
林如海和贾敏的墓位于苏州南郊西山的山脚,依山傍河,风景绝美。
刚好是春日,坟前的梨花密密如雪般地开了整片,看上去优美如画。
黛玉静静站在坟前,看着地上那烧着正旺的冥纸,喃喃道:“娘一直都最爱梨花,她说梨花花开雪白,如雪般纯净。爹爹虽觉得梨花谐音‘离花’,实为不详,却因为娘亲之故,在家中四处都种着。每年一到春天,整个府上都是梨花的香气……”
便是如今连这墓前,亦常年有梨花为伴。
黛玉还记得,这一片的梨树,是当年娘亲趣事后,爹爹带着她一株株亲手种下的,那时,不过是小小的树苗,如今,竟然转眼便长得这般大了。
胤禛站在她身后,瞧着黛玉随风猎猎吹拂着的衣裳,还有眼角晶莹的泪珠,在这一刻,暗暗在心中发誓:玉儿,将来我绝不会让我的孩子似你今日一般的。他会在你我的膝前。一直幸福地长大。
这日晚上,无尘便送来了大红的请柬。
彼时众人正同在大厅吃饭,水溶看完,便含笑放入怀中。
胤祥看了,重重地一扔筷子,招呼也不打快出了林府。黛玉瞧着他受伤的背景,轻叹一声,缓缓翻开手边的请柬。
喜期便在三日后,不仅它是一年中少有的大吉之日,更一个原因则是黛玉的寒毒不能再拖,待这事一完,胤禛无尘便会带她去碧落岛医治。
底下的名字依旧写着的是萧楚,看来,兰姑姑和白哥哥这一次是决意要做戏做到底了。
只是却不知,这结果是否会如众人之愿呢?
与此同时,在苏州令一处普通的院内,六七个中年男子坐在椅上,个个极是不安。
“舵主,”右首的一个络腮胡的灰衣男子担心地道:“咱们真要如此么?少主虽然文武双全,谋略过人,可是万一,此事有个闪失,咱们中了那朝廷鹰犬的诡计却怎么办?”
他话落,对面端坐着的一个黄衫人亦点头道:“顾护法说得甚是,此事紧要,咱们一定要小心行事才对。”
坐在上首的白若轩,一袭白衣洗得不知多少遍了,上面已隐约有几丝褶皱了,然而这衣服是那人亲手为他洗的,便是破了十个、百个洞,他亦是临死都不会脱下的。
英眉轻扬,淡淡地扫视了众人一眼,白若轩沉声问道:“除了他们,其它诸位可有什么意见?”
众人闻言,互相对视了一眼,皆微微摇头。
位于白若轩左侧的一个缁衣男子,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低声道:“属下的命都是总舵主的,舵主有任何吩咐或决策,属下都誓死追随,绝无二话。”
他话落,除了方才反对的两人,其它人都全都纷纷站起,齐声道:“誓死追随总舵主。”
“好。”白若轩轻轻点头,示意众人噤声,又看向另外两名下属,淡淡道:“两位兄弟有犹豫,若轩都理解。
然而咱们年岁已大,江湖、天下,都该是年轻人的,两位兄弟随着我,这些年来打打杀杀,不知受了多少苦,过了多少担惊受怕的日子,如今既然时机来到,何不趁势放下呢?”
他话落,那两人神色不停变幻,最后终于亦从位上站起,低首敛声道:“一切由总舵主决定。”
“既然再无其他的事,你们且先回去准备准备吧。”白若轩含笑道。
他悠然的样子,如同一个孱弱的书生,任是谁见了,都无法将之与对抗清廷多年的天地会总舵主联想起来。
待众人全部离开,屋内终于又安静了下来。过了半晌,白若轩方轻声朝着身后一处墙壁道:“人都走了,出来吧。”
“义父。”墙壁转了一下,从后面闪出个人来,正是同样身着白衣的白无尘。
白若轩看着他,原本淡漠的双眸忽地温和了许多,含笑道:“他们都已经应允了,你自按计划行事吧。”
“多谢义父。”无尘恭谨地道。
虽说眼前之人不是他的生父,甚至于,还是他生父的死对头,然而当年若是没有他,自己和娘亲恐怕早便死在敌人的刀下了。
这些年来,无尘是一直把他当作亲生父亲来敬重的。
“跟我不必客套。”
白若轩摆摆手,看向曾经的小小少年愈见稳重成熟,眸中满是欣慰,“你已经长大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相信你都清楚。”
无尘点点头,既是回应他的夸赞,亦是表达自己的胜券在握。
然而想到这个十分冒险的计划,忍不住轻声问道:“真的不要先跟娘亲说么?”
“嗯。”白若轩点点头,一脸地坚毅,继而殷殷叮嘱道:“事情未成功之前,不要告诉你娘,以免她担心。”
纵然她不爱他,但他知道,以她生性善良的性子,定是会担忧的。
“义父,那日,你们一定要万分小心。”
虽然他信得过胤禛,可是刀剑无眼,知道他们计划的,原本便没有几人,到了那日,又有什么是一定确定的呢?
“放心吧。”白若轩轻轻拍了拍养子的肩膀,为他真心的担忧而欣慰不已。
“这一辈子,比这更艰难百倍的事情,我都遇见过几十次,所以命中注定,我白若轩不会那么容易便死的。”
看着白若轩额角的一丝雪白,还有他二十年如一日的温和脸庞,在这一瞬间,无尘忽然便做出了一个隐秘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