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离了素女庙,慢慢地往城中走着,任由后面四个轿夫抬着软轿跟着。
想到方才黛玉那伤心的样子,胸口又是一阵牵痛。
呵,她居然不知道他为何看她看得那么紧,而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也没有勇气亲口说出来。
该怎么告诉她?他其实一直隐隐约约在害怕,他害怕她其实并未如自己心里想的那般,害怕她其实还未爱上他,害怕她的心中,仍旧住着那个贾宝玉。
这些日子以来,随着开始对贾府动手,密报也一日日传来,她的《题帕三绝》,她的《红豆曲》,全都是为那个人而作的。
多么可怕,在没遇见她之前,那么多年的岁月,都是那人陪在她身边的。
甚至于,幼时他们还在同吃同住在一块儿。
而那段岁月,他插不进去。
所以,一贯柔弱的她,会于方才那般坚强吧?
就像那日在宗人府,她那般决然地,护卫着那个人。
“我确是很喜欢这极乐鸟,只是,如此神物,原该自由翱翔于九天的,何必跟着我,困于高墙之中呢?”
脑中又想起黛玉那日的话,表面上说的是极乐鸟,又岂知,说的不也是她自己呢?
错了么?一直以来都错了吗?
胤禛怔怔地想着,忽地,便觉肩上一痛,似是被人迎面用力撞了一下。
抬眸,是一袭白衣,神色匆匆的无尘。
“小黛儿呢?”
无尘一边说着,一边极快地撩开胤禛后头的轿子,果然,里头空无一人。
无尘眸色转暗,也顾不得方才情急之下唤了黛玉一直的称呼,猛地揪住胤禛的衣领,冷声道:“她人呢?若是她有什么事,便是终此一生,我都绝不会放过你。”
呵,胤禛微微一笑,他果真是白无尘。
既如此,那么便是他的兄弟呢。
“她是我的妻子,放不放过,也都轮不到你。”
胤禛轻轻地推开他,退后几步,略略整理衣襟。
“我懒得与你说了。小黛儿身中寒毒,最忌情绪出现大的波动,若是有个好歹,我只盼,你不要后悔。”
无尘冷冷说完,便不再理他,提步往山上掠去。
胤禛在原地怔怔了一下,很快,忽地也提步急速跟着无尘身后,往素女庙庙门行去。
身后几个轿夫愣了一下,互相之间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方才反应过来,慌忙跟上。
碧落岛轻功超群,传闻那苏碧落练功时,总是和飞鸟比速度,是以,非世间其它门派轻功可比。
加之这么一耽误,无尘与胤禛之间便相隔了几百里。
眼看着快要到庙门,忽地,道路两旁跃下数十个黑衣人来,齐齐地将无尘围在中央。
而领头那一人,正是近墨。
无尘负手而立,冷声道:“让开。”
“萧公子,”近墨朝他拱拱手,沉声道:“夫人说过了,她要静养几日,这期间,谁都不许进去打扰。”
“再不让开……”无尘缓缓地从身后拔出剑来,轻声道:“可别怪我剑下无情了。”
“萧公子,得罪了。”
近墨朝他拱拱手,随后手一挥,立时便有几人飞身掠上。
无尘“唰”地一下,从鞘中拔出剑来,身影一闪,便挤入了战圈。
不过是轻描淡写地一招,只听一阵“叮叮”声,瞬间,围上来的六七人剑全都被他折断。
近墨脸色微变,又朝众人示意。于是余下之人,全都一起围了上来。
剑起,剑落。
依旧不过一招。
近墨心微微一凛,这样的武艺……也许只有爷才能与他过几招吧。
尽管明白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但是,近墨却并没有一丝怯意。
无论如何,爷和福晋才有了不快,他又岂能在这个时候让别人有机会接近福晋?
剑一横,近墨摒退了众人,静静地拦在无尘面前。
“近墨,”无尘眼神冷澈,虽说是易容成萧楚的模样,然而碧落岛主的气势已经悄然地散发了出来,那是一种王者之气,亦是如佛似仙的飘然,他持剑而立,淡淡道:“你以为……你能阻得住我吗?”
近墨摇摇头,认真地道:“便是阻不住,也要阻。”
“好。”无尘眼中迸出一丝激赏,扬声道:“那我便让你三招,三招之后,我的剑,绝不留情。”
“萧公子,请。”
周遭之人都围成一圈,退至两丈开外,屏息而立。
他们都是近墨训练出来的暗卫,平日里很少见他遇见敌手,此刻,自然绝不会放过这大好的机会。
胤禛赶到的时候,近墨身上已多处挂彩了,虽然穿的是黑衣,然而血仍旧汩汩流下。
飞身掠至战圈中,胤禛连拆二人几招,终于令他们停下了手。
无尘一剑指着胤禛,冷声道:“若非瞧在小黛儿的面上,我剑下绝不会留情的。”
“何必客气。”胤禛淡淡道,“长至如今,我却也不曾惧过谁。”
两人说完,无尘“嗤”地一下收剑,而胤禛则冷声道:“都退下吧。”
瞬间一干黑衣人都消散得无影无踪,胤禛看了一眼近墨,淡淡道:“去处理一下伤口,另外,将这里收拾干净。”
“是,爷。”
胤禛负手而立,看向无尘,双眸神情复杂,然而脑中他的那句“小黛儿身中寒毒,最忌情绪出现大的波动,若是有个好歹,我只盼,你不要后悔。”仍旧在脑中铮然作响。
他没觉得自己错了,然而,黛玉的身子他绝不可能置之不理的。
“既然放不下,便一起吧。”似是看透了他的徘徊,无尘淡淡道。
素女庙的厢房中,黛玉看着桌上玉瓶中插着的几株夭桃,神情忽悲忽喜,不停变幻。
这是方才宝玉离去后让小沙弥送来的,她进庙中来,一路都不曾见过桃花,也不知他是哪里寻来的?
往事一幕幕在脑中闪过,初见之时的熟稔;大观园里的相知相伴;他陪着她葬花的心意;一起共度《会真记》时的美好……
那一切都美好得如同一场梦一般,那般的不真实。
想着想着,眼前忽地便出现了一双淡漠孤傲的寒眸,那双眸子,如寒星,如冷玉,便是闭着时,亦是冷得慑人。
只不过,当它们看向她时,便会缓缓地泛起一丝柔光,那柔光起先是在眼底,慢慢地,便延展到整个面部,接着,是全身。
便是全天下人都怕他,只有她,是不怕的。
因为相识至今,他从未从未对她发过火。
不仅方才紫鹃雪雁,便是她自己,亦是一遍遍地在默默问自己:为何要在这个日子与他闹不快呢?今后想起来,该是多么难过。
这一生,只怕想起来时都会觉得怅然。
可是,又没有法子。她和宝玉明明是没什么的,只是,他却不信她。
黛玉怔怔地看着那开得妖娆夺目的粉桃,一行清泪再次缓缓流了下来,低低地自言自语道:“我和宝玉之间,什么都没有的,在我心中,他是很重要的亲人。而你,却是夫君,永结同心,白首不离,是无人可以替代的,为何,你却不明白呢?”
说着,眼泪越流越多,一滴滴滴在檀木案上,打湿了桌案的同时,亦打湿了门外三人的心。
宝玉和无尘看着黛玉伤心欲绝的模样,心中皆是一片黯然。
在他们最心爱的女子心目中,他们……只能是亲人了。
亲人,多么温暖的一个身份,却,无关情爱。
而胤禛,与无尘以及不知何时出现的宝玉,一道站在厢房门口,听着里头低低的自语,心中喜悦的浪潮一下下铺天盖地地卷过来。
这是他一直都想听到的话吧,从相识,到成亲,一直以来,他不就都不确定么?
而今,有她的这句话,他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推门而入,胤禛缓缓地向她走去。
身后,无尘看了一眼宝玉,低低一笑道:“出了家还没喝酒么?且随我去大醉一场吧。”
宝玉微微一笑,看来,这亦是个同他一样的可怜人了。
虽不知他的身份,然而喝酒当逢知己,便大醉三千,又何妨?
“阿弥陀佛,只要心中有佛,又何必拘泥?贫僧了空,施主这边请。”
在黛玉的身后站定,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黛玉微微蹙眉,似是有些不适,胤禛方慌得忙上前将她一把搂在怀中,急声道:“怎么了?可是寒毒又痛了?”
黛玉一惊,随后很快便敛下双眸,轻声道:“你何时来的?”
“有一会子了。”
胤禛整个人依旧又是错愕,又是狂喜,原本便如谪仙般的俊容,愈加神采飞扬。
黛玉被他轻快的语气和浑若无事的样子弄得不知所措,正怔仲间,胤禛轻轻搂着她,低低地道:“玉儿,方才的话,你若是能常说与我听一听,又如何会有今日的事呢?”
黛玉微怔,很快便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双眸闪过一丝不自在,轻轻道:“你……听到了?”
“何止是我,”胤禛俊颜含笑,带着说不出的得意,轻轻道:“方才在门外,白无尘和贾宝玉都听到了。”
一想到方才两人黯然的表情,他便更觉得舒心。
黛玉看着他似小孩子般又是得意又是幸灾乐祸的样子,不禁扑哧一笑,一腔委屈瞬间散去了大半。
“今日方知,你是最喜欢见别人伤心的人。”
“除了你,其它人伤不伤心,与我何干?”胤禛微微挑眉,扬声道。
黛玉心一柔,他每每随口的一句话,甚至于偏于冷漠而自私的,置天下人于不故,却为何,总是令她莫名地欢喜呢?
“你不是回去了么?怎么又来了?”黛玉说完,忽地脸色一变,急道:“你……知道萧楚的真实身份了?”
胤禛叹了口气:“若非方才听见了你那句话,只怕此刻我又该生气了。”
“你别误会,他就像我的兄长……”
话未说完,樱唇已被胤禛封住。
他的吻,带着惩罚,却夹杂着巨大的喜悦。
胤禛一只手紧紧搂住黛玉,另一只手伸至后面轻轻扶住她白皙的玉颈,确定她无处可逃,无力挣脱,胤禛方才肆意地加深了这个吻。
直到黛玉没了力气,喘不过气,胤禛方才放开她,深指轻轻摩挲她略略红肿的唇,故作凶狠地道:“下次少在我面前提别的男人。”
黛玉失笑,眼见胤禛“凶恶”的眸光冷迫逼人地射来,慌忙点头道:“好,不说。”
说完,想到无尘另一个身份终究不放心,略略蹙眉,终于出声与胤禛道:“胤禛,你能不能答应我,不管有朝一日朝廷会对天地会如何,都尽量保住兰姑姑和白哥哥的性命?”
说着,眼见胤禛深深地凝视着自己,并不吭声,黛玉忙又道:“我知道,这个要求是过分了些,但是……但他们终究是我的亲人……”
说到最后,声音逐渐越来越低。
他有他的立场,不管兰姑姑和白哥哥对她而言多么重要,她都不该为难他的。
眼神微黯,黛玉轻轻地道:“对不起,我不该难为你。”
“玉儿。”胤禛蓦地紧紧抱住她,在黛玉的默然中,低低地道:“你知不知道?有些时候,你真的善良得让我生气。”
说着,在黛玉要接口之前,继续道:“可是,你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我也没法改变。既然如此你有那么多在意的人,那么,我便打下这个天下给你,从今以后,你可以只做自己喜欢的事,你在乎的那些人,只要有我在一日,谁也不敢动他们。”
黛玉被他从后面搂着,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他语气中的狂傲、俾睨天下的气势,还有那样明显的认真,都让她重重一震。
轻轻地转过身,黛玉静静地看着胤禛,在他漆黑的双眸中,成功地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胤禛。”
“嗯?”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在我心中,你很重要?”
黛玉眼神澄澈,又认真无比。
似是最初相识时一般,只不过,到很久之后,他才明白,她那时的眸光,皆是为了另一个人。而现在,只是因为他。
心骤然一紧,胤禛极期待听到她接下来的话,却又……有一丝害怕,“那么……有多重要?”
黛玉轻轻一笑,那一瞬间的绚丽,便是连她身后岸上的娇艳的夭桃都比不上。
朱唇微启,玉指轻轻地握住他的手,缓缓攥紧,极轻,却又极坚定地道:“比你想象中的……还要重要。”
此后的许多年里,胤禛每每看着眼前的如花容颜,都很想问她一句: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重要,那是多重要?
是否超过了全天下所有人?超过了林如海、贾敏、贾宝玉、白无尘、水明澈、紫鹃、雪雁……?
然而,那一秒钟,他的欢喜是如此突然而至。
以至于,他开心得忘却了一切……
“玉儿……”胤禛的眸色越来越深,深得如同那千年古泉,又如同,暗夜里的火焰,眉眼之间都染上了一层氤氲之色。
在他俯下来的瞬间,黛玉一边轻轻闭上眼,一边低低地想,只怕终此一生,她都不会忘记他此刻的模样……
两人倒在地上,胤禛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痴缠间,胤禛不小心碰倒了案上的玉瓶,立时,水便流了一桌。
胤禛听见那“叮当”一声碎响,慢慢恢复了一丝神智,于最后一刻,终是停了下来。
黛玉睁开醉人的双眸,声音中犹自带了一丝轻吟,低声问道:“怎么了?”
“孩子。”
胤禛挫败地道,整个人覆在她身上,却极其小心地不压到她。
黛玉脸微红,忙轻轻推胤禛:“快起来,等下有人来可真要羞死人了。”
胤禛埋在她的颈窝,一边平复着,让自己冷却下来,一边闷闷地道:“紫鹃雪雁在外头守着,白无尘和贾宝玉去喝酒了,没人来的。”
两人方才在门外说了什么,他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听见无尘和宝玉的名字,黛玉更窘,忙胡乱地道:“他们怎么去喝酒了?宝玉不是出家……”
话尚未说完,忽地便觉颈上开始痒了起来,有什么湿濡的东西正在轻轻舔着那里,黛玉素来怕痒,何况胤禛又是刻意惩罚,当下便连连不停喘气,胤禛一边“罚”着,一边低声道:“再说,我就不管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