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看向一桌之隔坐在对面的男子,一袭缁衣,胸前挂着一串佛珠,宝相庄严,神情端肃,是极配得上他那个法号的。
只是,那眉眼,为何却是宝玉呢?
了空,云空未必空,家中尚有老母娇妻,你怎么忍心,说出家便出家呢?
似有人在拿铁锤在一下缓慢而又重重地敲砸她一般,那痛楚起先只在心口,渐渐地则开始往五脏六腑慢慢蔓延,接着,是四肢……
“宝玉,”黛玉双眸已经泛红,略带一丝哽咽道:“你怎么会……”
“施主……”贾宝玉缓缓地念出这两个字,明明出家以来,也不知唤了多少人,却从未有一次似今时今日一般,这么难于出口。
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眶中滑落,黛玉扯出一丝艰难地微笑,喃喃道:“施主……好一个施主。”
“妹妹莫哭……”
当贾宝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前,习惯早已先于理智脱口而出,而他的手,也堪堪抬到黛玉跟前。
为她拭泪,已经是多年来的本能,忘不了,也戒不掉。
黛玉看着他的手,脸上闪过一丝惊喜,一时间也忘记该避开。
然而,笑意不过是仅仅片刻,很快,便又渐渐僵硬。
他终是在快要触及的最后那一刻,缓缓、缓缓地收回了手。
“哈……瞧瞧,多感人的场面呀。”
甄宝玉坐在两人之间,连声大笑道。
“施主,”贾宝玉轻叹一声,低声道:“时辰不早了,您还是请回吧。”
“不行。”甄宝玉断然道:“你不知道你家里人找你找得多苦。如今我既好容易见到你了,又怎可不将你带回去?”
“施主又是何苦?”
黛玉一侧看着,这样的宝玉,淡然、平静、不悲不喜,是她从未曾见过的,那样的陌生,那样的……令人心酸。
“何必多说。”甄宝玉霍然站起,上前一步拉了贾宝玉,便往后院门行去。
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竟然一下子便将宝玉拉着走了好几步,一旁的小厮又是着急,又是无可奈何。
黛玉远远看着,只见宝玉双手合十,口中不停地念着佛号,脚步略有些虚浮,显见是不情愿的,却也没有挣扎,只是跟在甄宝玉的身后,低着头前行。
“慢着。”黛玉蓦地出声道。
甄宝玉倏地立足,回过头来,挑眉道:“四福晋还有事?”
微微蹙眉,黛玉冷声道:“他既不愿随你回去,你却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我强的是他,却不知与四福晋何干呢?”
甄宝玉微微躬身施礼道,然后语气却是十分的不屑。
黛玉听他口口声声都是“四福晋”,分明是提醒她现今的身份早已和宝玉无任何干系。
只是,那又如何?
不管是宝玉还是了空,在她眼中,他都是那个在过去那么多年的岁月里一直护佑她的人,她又怎可坐视不理?
“他没触犯大清律法,你也不是官府之人,又有什么权利,公然将他挟持呢?今日既叫我撞上了,那是断断不可能的事。”黛玉神色一寒,冷声道。
“哈,”甄宝玉冷冷一笑道:“真是好笑。当日是你先舍弃了他,嫁给了有权有势的四阿哥,如今又有什么立场来管他的闲事?”
“大胆。”紫鹃冷声道:“以下犯上,是死罪。奴婢劝甄公子,还是小心一些吧。”
“你……你紫鹃吧?”
甄宝玉上下打量了紫鹃一眼,喃喃道:“常从信里听说你是多么护着你们姑娘,那年还拿话来试宝玉,也不知是多么的衷心。如今瞧来,竟也是个势利的。”
“你。”紫鹃气得一脸通红,眼泪险些便要掉下来。
“阿弥陀佛,”贾宝玉低低叹道:“施主,你误会了。当日并非林施主舍弃了我,而是我不小心陷她于险地。至于紫施主,不过是一心为主罢了,绝非是施主口中那般的小人。”
若非他那晚没去紫菱洲纪念二妹妹,他也便不会受到惊吓,然后大病一场,那么,林妹妹也不会被逼嫁给北静王爷了,说来说去,都是他的不好。
宝玉,黛玉默默地道,事到如今,你还在帮着我说话。
这样的你,可知会让我多么心痛么?
我倒宁愿,你仍旧在大观园中,承欢祖母爹娘膝下,还是做那个心思简单的宝二爷。
“总之,”黛玉缓缓站了起来,看着眼带冷笑的甄宝玉,淡淡地道:“今日你休想在我面前带走他。”
一时间众人皆怔了怔,甄宝玉是为黛玉瞬间散发的气势所慑。
而宝玉,缓缓转过头来看着已为人妇的黛玉,听着她为自己出头,刹那间,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酸甜苦来齐齐涌将上来。
“你就……这般忘不了他么?”忽地,一道冷冷的声音从一侧传来。
黛玉一震,慌忙看过去,只见胤禛不知何时正负手站在银杏树的一旁,一双眸子冷得惊人。
“你何时来的?”黛玉下意识地问道。
话一出口,胤禛的脸色变得更为难看,紧紧地盯着她,疏离而又讥诮,淡淡道:“哦?是嫌我打扰到你们旧情人相会么?”
“你说什么?”黛玉一张脸陡地失去了血色,怔怔地看着他。
“施主误会了,”贾宝玉稽首,与胤禛道:“贫僧与林施主之间清清白白。”
“是么?清清白白?那我方才见到的又是什么?”
“胤禛,”黛玉微微蹙眉,轻声道:“你莫乱想,我和宝……了空师父自去岁后今日也是初见,不过是故人相见,说说话罢了。何况,来这里之前,我原不知他在这里。”甚至,不知他已出家。
胤禛上前一步,用力抓了她的手,冷声道:“既然已经见了,那么是否该回了?。”
说着,便拖着她离开。
贾宝玉眼见黛玉微不可见地轻轻皱了皱眉,心知胤禛已经弄疼她了,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开口。
“胤禛,放手。”
黛玉用力甩开胤禛的手,略停住了脚步:“我还有些事,你先回去吧。”
犹如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一般,胤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这是他的妻子?
在被发现和旧情人相会后,竟然还能睁着一双那么纯净的眼眸,让他先回去?。
“林黛玉。”胤禛毫无感情地看着她,淡淡道:“再说一次,随我回去。”
“胤禛,”如若不是宝玉还在一旁看着,也许,她马上便会哭出来,摇摇头,黛玉轻轻地道:“你别这样,我真的还有事……”
“近朱近墨。”胤禛看向树梢,冷声道:“请福晋回府。”
随着话落,细密的树缝间很快地便跃下两个人来。
黛玉看着近朱近墨一步步走近,忽地便无声地笑了。
“胤禛,你究竟在我身边放了多少人?从成亲的第一日起,到如今,我做的任何一件事,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黛玉笑得淡然如莲,语气轻得听不出一丝怒气。
然而,却让胤禛狠狠一惊,相识以来,他从未听过她以这种口气与他说话。
表面上好似漫不经心,他却分明觉得,眼泪已经流在了她的心底。
“玉儿……”
胤禛缓缓地伸出手,想要抚上她的眼,抹去她那令他心碎的微笑,然而,黛玉却是微微后退一步,轻描淡写地便避开。
“你暗中派了多少人在我四周,那些人除了保护我的安全,是否也向你汇报我每天都见了哪些人,说了哪些话;你陪我下江南的目的;你处心积虑对贾府下手;你命柳萤去查萧楚的真正身份……这些事我都不想与你计较,也没有计较的力气。”
黛玉漠然地看着自己的夫君,双眸闪着淡淡的哀伤,顿了顿,又继续道:“可是,我并非是你养在笼中的金丝鸟,心情好时,便哄上一哄,一旦心情不好,便彻彻底底地关在笼子里,发号施令。”
胤禛静静地听着,看着黛玉,她仍旧是一幅娇弱的模样,为何他却瞬间觉得,她强大得无坚不摧。
因为,他听见了心里的心一片片破碎的声音。
“我……只是想好好保护你,并非,要监视你。”
摇摇头,黛玉眼眶终于慢慢流下了一滴眼泪。
“有用么?我照样还是中了寒毒,朝不保夕了。自从嫁与你,又何曾有过几日安心的日子呢?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在意你,我并不后悔……”
眼泪终于越流越多,黛玉终于再也笑不出来,低低地问道:“可是,为何你不信我呢?”
不管是白哥哥,还是宝玉,我跟他们真的都是清清白白,他们于我而言,都是很重要的人,我不想,见到他们不好。
但,也仅止于此罢了,再无其它,为何,你偏偏就是不懂?
“为何?”胤禛轻轻一叹,静静地凝视着她,“我一直以为你知道。”
黛玉轻轻摇摇头,凄然道:“但我现在已经不想听了。除了紫鹃雪雁,你们都先回去吧,我想在这里呆两日。”
说完,也不看众人,莲步轻移,慢慢往厢房的方向走去。
紫鹃雪雁见了,也来不及看胤禛,慌忙跟上。
“爷?”
近朱有些后悔,早知事情会发生到这一地步,他不该报信的。
“你们守在这里,严查进庙上香的每一个人。”
胤禛看着黛玉渐行渐远的背影,意兴索然地道。
“是。”
两人应了一声,心知胤禛心情不好,也不敢再多问他,一人便跟在了黛玉主仆的身后,一人则飞掠至前院。
直到黛玉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胤禛方倏地转身,极快地离去。
他的骄傲,绝不容许他去与她认错的。
更何况,他也并未觉得自己有错。
后院终于清静了下来,贾宝玉轻轻一叹,看向甄宝玉道:“事到如今,我是不能随你去了。”
甄宝玉也心知,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定然放心不下黛玉,于是微微一叹,缓缓放开了抓着他衣角的手,无奈道:“也罢也罢,我过几日再来吧。”
说完,也不等贾宝玉答应,便匆匆往侧门走去。那小厮也忙与贾宝玉行了一礼,便连忙跟上。
贾宝玉看着主仆两人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便提步往黛玉消失的方向寻去。
随意寻了一间干净的厢房,黛玉默默对着窗流了许久的泪。
紫鹃和雪雁皆担心地立在一侧,欲劝不敢劝。
过了半晌,眼见宝玉进来,皆松了一口气,忙朝他点点头,便一同告退。
这世间,再也没有人比宝玉更会哄黛玉开心了。
然而,两人却忘了,如今的宝玉,早已非昔日的他了。
“阿弥陀佛。”贾宝玉低低地念了声佛号,在黛玉对面的蒲团上坐下。
黛玉缓缓抬起头来,拿了帕子擦了脸,朝他轻轻一笑:“宝玉。”
“唉……”贾宝玉低低一叹,摇摇头道:“其实你又何必为了我与他闹翻?”
他原本不过是想在她生辰这日远远看她一眼罢了,谁又想到,弄出这么多的事来。
早知如此,倒不如不见了,只要她开开心心就好。
黛玉摇摇头,轻声道:“我们之间,本就有许多的问题。今日便是不出这一件事,他日也会有别的事要闹起来。你不必愧疚。”
“可是事情总是因我而起,”宝玉轻叹道,“我瞧得出来,他极是在意你。你方才说他的那些,也许中间有什么误会。”
虽说黛玉也无意间提到了贾府,可是,既遁入了空门,那些事便与他再无干系了,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没有误会。”黛玉轻轻道,“我们两个,从一开始,便在身份、地位、性格以及很多方面都多的不同。只不过,他想要怜惜我,而我,渴望温暖,便慢慢地在一起了。但那些问题,其实并没有消失,而是一直浮动在冰层之下罢了,而今日,终于全都爆发了。”
“林妹妹,”颤抖着,宝玉终于唤出了这个久违的称呼,“这些日子以来,你……是不是过得很辛苦?他是那么霸道的一个人,而你,又那般骄傲倔强,我很担心——你会不快活。”
就让他最后做几日贾宝玉吧。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生命中了。
这几日,就让他随着自己的心吧。
黛玉轻轻摇摇头,面上幸福的容光,是过往的那些年来,他从未见过的。
宝玉的心忽然酸涩无比,只听黛玉认真地道:“宝哥哥,我过得很好,他待我很好。虽说有一些问题存在,但他待我,是真的很好。并且,我已经怀有跟他的孩子了。”
“哦,”宝玉轻轻一笑,真心实意地祝福她道:“那……就好。恭喜……”
真好,林妹妹有孩子了呢。
旧年的时候,他曾无数次的想,有朝一日他和林妹妹成了亲,不知他们的孩子会是怎样,是像他呢?还是像她呢?如今……真好。
“这两日你就住在这儿吧。等下我让人来将被褥全都换上新的。”
黛玉轻轻点头,宝玉又笑道:“那你歇着吧,我该去抄经了。”
出了门,一阵风吹来,双眼蓦地酸涩无比,两行清泪,缓缓地自他的俊颜上滑落,然而,很快又被风吹干,了无痕迹。
待宝玉出门,一直在暗处的近朱默默出现在黛玉的身后。
“福晋。”
“你出来做什么?忘了你们爷的吩咐,要一直都呆在暗处,不能教我发现吗?”黛玉头也不抬,冷冷地道。
黛玉待下人一直都极为客气的,近朱很少见她这个样子,立时吓得噤声,原先要说的话也不敢开口。
“说吧。”
“您别再生爷的气了,”近朱是第一次说这种话,因此,一边说着,一边还得在慢慢地斟酌着用词,“最近几日,爷和大家一直避着您,其实是为了在今日您的生辰给您一个特别的惊喜。如果方才您随着爷回去了别院,就能看见了。
爷教我和近朱跟着您,本是为了保护您的安危,是我们自作主张,告诉了爷贾公子也在的事,他才急着赶来了。爷……可能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对,但他确是真正爱福晋您的。”
黛玉静静听着,轻轻地一笑,原来她的生辰,他是记得的。
不仅他,兰姑姑和白哥哥他们,都记得。
可是,那又如何呢?她偏偏来了素女庙,遇上了甄宝玉要与宝玉为难。
事实上,方才她根本别无选择。
不管是不是误会,都已经成了既定事实了。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们的事,不是这么简单的。我有些累了,你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