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北静王府,果然没人上来盘问,她只需跟在贝伦后头往前走即可。
北静王府里,假山流水,曲栏亭台,各自错落有致,院中有一方小塘,上面可见寥寥几片干枯的睡莲的叶子,黛玉随着贝伦在廊间走着,正看着那枯荷出神,忽听贝伦在旁道:“姐姐是在看那些荷叶么?老太妃早就想令人挖了,种上些别的东西,偏生明澈说李商隐有一句旧诗‘留得残荷听雨声’写得极妙,因此便不许他们动它,你说说,也不知道他脑子里想的什么,可真真奇怪呢。”
黛玉神色一动,忽地那想起遥远的往事来。那年,刘姥姥进大观园游玩,老太太等来了兴致,都来了。
坐在船上之时,宝玉和宝钗说起那些枯荷可恶,她当时又吃醋又恼,又是便赌气说了那么一句,言道自己虽不喜义山,却最喜欢他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后来,宝玉便忙来哄她。
其实不过就那般一说罢了,更多的,则是淡淡地吃味。
宝姐姐,所有人全夸她如何如何好,这也罢了,最最主要的是,宝玉敬她,这一点,方才是她心中之痛吧。更何况,后来又有了那金玉良缘一说。
走了没几步,眼看着前头有几人说话的声音,一人道:“唉,明澈这个样子,委实教人担心呢。”
接着,一个动听悦耳的女声轻声安慰道:“夫君,不要太担心了,等过些阵子便好了。”
黛玉只觉得这声音竟熟悉如斯,正想着是该避开还是如何,却是已经来不及了,转过这个拐角,迎面便有三人走过来,两男一女,其中两位男子,一个满脸英气,而另一个,则带了些娟秀柔弱的感觉,至于另外那名女子,倒是旧识。
却不是湘云又是谁?
她如今做妇人打扮,上身穿着米白色夹袄,下身则是一袭浅蓝百褶裙,两人见面,都是甚为震惊。
湘云又惊又喜地上前,笑道:“林姐姐,当真是你?”
黛玉眼圈微红,轻轻一笑道:“云妹妹。”
湘云又上下细细看了她一圈,而后,轻拭眼角道:“林姐姐,这些时日,你还好么?”
在这王府里重逢,不可说不巧,曾经她差一点就变成了这个府里的女主人,然而如今,却是以朋友的身份前来。
黛玉点点头,笑道:“我很好,你呢?何时出嫁的?”
说着,又往湘云一侧的卫若兰瞥了一眼。嗯,虽说看上去柔弱的些,却也是个不错的。若是他一心待湘云,想来他们亦会幸福的吧。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湘云微微有些害羞,小声道:“也不过几日之前的事。”
在家里呆得愈发艰难,叔叔和婶婶也总是看她处处不顺眼,早些嫁了也好。幸好,楚尘待她极好。
黛玉见她脸颊飞红,眼角眉梢俱是甜蜜,心下了然,也甚为替她高兴。
湘云说完,又看了看卫若兰,后者明白其意,忙道:“青霜,贝伦格格,咱们先去那边坐坐吧。”
待三人走远了一些,黛玉瞧着卫若兰潇洒出尘的背影,笑道:“云妹妹,见到你如今的样子,我倒是放心了一些。”
虽说湘云自来与宝钗亲厚一些,不过,总是自幼相识的,她也是难得的直性子,虽有时一句话惹得黛玉嗔怒也是有的,不过总归还是喜欢她的。
湘云娇羞地点点头,道:“他对我很好。”
说完,又与黛玉道:“林姐姐,你呢?我听夫君说,四阿哥似乎对你很好,还有……还有水王爷,也钟情于你。”
黛玉听完,苦涩一笑,摇摇头道:“好与不好,又能如何呢?各人自有各的缘法。”
湘云闻言,似是明白黛玉之难,犹豫了半晌,还是轻声道:“林姐姐,不论你做什么,我相信都自有你的道理。”
黛玉微微一笑,“嗯。”
话落,见贝伦频频往这边看来,因笑道:“我还要去探望水王爷,便先过去了。”
湘云点点头,道:“你去吧,方才我和夫君已经瞧过他了。”说着,眼见黛玉便要过去,湘云咬咬唇,忽地叫住她:“林姐姐。”
“嗯?”黛玉回过头来,看向她。
“我出阁之前去了一次贾府,自你离开后,老太太的日子便一日不如一日了。夫君的身子不大好,我也不大有空回去。林姐姐,倘或日后你有空的话,便回去瞧瞧她吧。”湘云说完,睁着眼睛渴求地看着黛玉。
黛玉听了,心中一酸。幼时,她和湘云,老太太都是极喜欢的。却没想到,如今两人一个走,一个嫁,都再也见不到几次了。
于是微微点点头,强笑道:“我知道了,你放心吧,待有空我便回去看看她。”
湘云闻言,顿时大喜,这笑意便从嘴角慢慢蔓延至眼底。黛玉也微微一笑,这才是她认识的那个湘云,不管多苦,从来笑得比谁都灿烂。
眼见几人离开,卫若兰走在中央,冯紫英走在他的左侧,而湘云,则站在右侧微扶着自己的夫君。黛玉看着看着,眼中愈发酸涩。
不过一年的光景,二姐姐死了,宝玉成亲,她离了府,大姐姐去了,而今,竟连云妹妹也嫁了,当真世事匆匆,不过转瞬。
紫鹃见她看着湘云等人的背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默默走到黛玉身后,轻声道:“姑娘,别看了,我们去瞧水王爷吧。”
黛玉点点头,便随着贝伦往里边走去。
又穿过一个院子,便来到了水溶的书房门外。只见书房外一点花草也无,仅植着一丛碧绿蓊蓊的竹子,心中更加感慨。
贝伦指了水溶书房的方向与她,便道:“玉姐姐,快进去吧。我在外头等着。”
黛玉笑了笑,便往书房门口走去。
轻轻敲了几下门,里头都无应答之声,书房外头仅站着水溶的小厮水清,见了黛玉,忙行了礼,又将门“吱呀”一声推开,示意黛玉进去。
书房的装饰极为简洁,进门左右两边都摆满了书架,上面整整齐齐地放满了书,虽说比不得宫中的藏书阁,但作为个人来说,已经是黛玉生平罕见了。便是爹爹如海嗜书如命,家中的藏书也不过这里的一大半罢了。
黛玉走了几步,掀了帘子,只见对面的书桌后边坐了一个人,那人的前面都放满了厚厚的书,将整个脸都遮住了,不过,能坐在这儿的,自然除了水溶,便再无旁人了。
黛玉正慢慢上前,忽地脚下碰到了什么东西,顿时脚下一滑,便跌到了地上。
地上铺的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的石头,十分清冷,且光可鉴人,黛玉这一跤跌得生疼。一看,只见自己的脚边原本应当空着的地上零散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酒壶。
一阵酒味瞬间扑面而来,却听水溶不悦地道:“水清,我不是说了令你在外头守着,不要进来么?”
黛玉也不知该如何应声,只好挣扎着慢慢起来。
右脚生疼,怕是扭了。黛玉努力用劲,都还是十分吃力,正扶着旁边的椅凳慢慢站起,忽地只觉腰上一紧,抬眸,只见水溶一双澄澈却又带着一丝酒意的眼睛便在头顶,那张面如冠玉的脸上,长了一片淡青色的胡茬,眼睛周围有些黑,怕是已经几日没睡了。
印象中的水溶,总是干净的,便如他的表字一般。而此刻的他,尚是黛玉第一次见到。
腰间的手微微用劲,黛玉借着他的帮助,终于慢慢站了起来。
一边随着他的搀扶坐到一旁的椅子上,黛玉一边无奈地想,似乎每一次的跌倒,都能被他撞见。
紫竹苑那次她醒过来,还有雍王府,她也是初醒无力,此刻,亦是这般。
待到黛玉坐好,水溶将地上四散的酒壶摆到角落里,看了黛玉一眼,轻笑道:“玉儿,你怎地在我面前总是出状况?”
黛玉闻言,扑哧一声苦笑道:“我怎地知道?”
这般说笑着,两人似是一下子便亲近了不少。
沉吟片刻,黛玉笑道:“原本早就该过来瞧瞧,奈何总是不得空。”
水溶何等聪明,点点头道:“无须解释,我知晓你的不便。”
黛玉舒了一口气,闻到水溶身上淡淡的清荷味以及微醺的酒意,担忧地道:“明澈,这些时日,大家都很担心你。”
水溶闻言,轻声道:“嗯,我知道。”
这句话说完,便没了声息。黛玉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嗫嚅道:“你歇着吧,切莫再数日不进食了。”
水溶听了,淡淡地看着她,道:“是贝伦请你来的吧?我就知道,若不是她,你又怎会来这儿呢?”
相识以来,黛玉还不曾见过他这般犀利的说话,瞬间便有些不知所措。
这样的水溶,是令他不安的。比起平日的温和,此刻的他,让黛玉有些心疼。
想了想,黛玉轻声道:“福晋她虽然去了,可是倘若泉下有知,知道你变成了这个样子,定是难受的。死者已矣,而活着的人,不论为了已经不在的,还是身边的人,都应当好好的才是。”
这番话黛玉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的,也不知他听了是否会生气。可是,也顾不得许多了。眼见水溶仍是坐在椅上,眼睛看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黛玉低低地叹了口气,柔声道:“那玉儿便先回去了,你多保重。”
说完,便缓缓站起来,往门口走去。
右脚还是疼得厉害,可是再呆下去,她也不知道该讲什么。
她单是为了仅见过几次面的元妃便十分伤心,更何况,是失去了心爱妻子的他呢?
一个人是永远无法体会另一人的痛苦的,有些伤,别人没办法替他承受。
虽说行走艰难,可是,幸而不过只是一间书房,尽管想过了半日那么久,黛玉也终是挪到了门口了。
正要打开门,背后忽地被人揽住,水溶在背后轻轻地拥住了她。
黛玉不禁浑身一僵,她一直视水溶为至交好友,不曾想他竟会这般唐突。
心中微生不悦,黛玉正要推开他,忽地,他却是比她先一步松手。
便在此时,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
“对不起……”水溶的抱歉刚落,便见胤禛一身淡青色长袍,正冷冷地立在门口。
他却不是盯着自己,而是正死死地看着黛玉。
方才他虽说一时情动之下放纵自己抱了一下黛玉,可是,其实不过一秒钟的事情罢了,可是,却刚巧教胤禛瞧见了。水溶苦笑一声,淡淡地道:“四爷,你来了。”
黛玉脸上已经白得没有血色,宝玉的误会才刚刚澄清,可是,方才那一幕又被他撞见。
三人在门内门外沉默了半秒,而后,一人在胤禛背后道:“四哥,怎地不进去?”
话落,胤祥的脸便从他身后露了出来。
许是没有想到黛玉也在,胤祥先是一愣,而后,看了看胤禛暴雨将至的脸色,聪明地选择了沉默。
胤禛冷冷地扫视了黛玉一眼,心中早已是怒火冲天,可是,偏偏面对着她又发不出脾气来。
明明昨夜才向她表白了自己的心意,没想到不过一日,她就转投了别人的怀抱。
偏偏,这个别人,还是她曾经差一点便要嫁与的人。
脚步微动,胤禛忽地冷冷哼了声,而后,便重重地甩了一下衣袖,掉头便走。
黛玉一急,慌忙抬头,却见胤祥比她更要着急,忙将她从门里拉了起来,迭声道:“还等什么,快去跟他解释啊。”
黛玉咬咬唇,眼看着胤禛慢慢地往院门走着,一袭青衣披在身上,说不出的寂寥落寞,又带着满腔的怒火,过往的丫鬟见了他都准备行礼,却为其冷峻的神色所慑,皆呆呆地立在原地。
低低叹了一声,黛玉不再多想,也不再管背后有多少目光,蓦地微微撩起裙角,拔足便追了上去。
耳听得冷冷的风声在耳畔呼呼作响,刺得面颊生疼,黛玉却是恍然未觉,只是定定地盯着他一袭青衣,生怕一个不留神,便会消失不见。
也不知是老天知道她的心思,还是他突然间想到了什么,走了不远,他竟然慢慢放缓了脚步,黛玉的右脚已经痛得没有知觉了,几乎就准备放弃,可是,看着他慢下来的身形,深深吸了口气,黛玉还是快速地赶上前去。
十步、八步、五步……终于,黛玉离他已不过半步。
“四哥……”黛玉低低地唤道。
胤禛脚下略停了停,而后,还是毫不留情地再次抬足,这一次,速度比之方才已经又快了几分了。
黛玉苦涩一笑,张了张口,还是颓然地放弃。他们其实是同类,都是一样的骄傲。
只是想到晚上便要走了,今后,再见亦不知何期。好歹相识一场,又多得他照拂,不愿离开之前还要与他闹得不开心,只是,看来便是她无心,也是不行了。
眼见他越走越快,黛玉苦苦一笑,右脚越来越痛,试着微迈一步,却是一个站不稳,便要往地上栽去……
“玉姐姐。”一旁传来一道急呼声,黛玉眼角一扫,只见贝伦遥遥地从对面的侧门急忙奔过来。
黛玉无奈地一叹,这个丫头,明明说着在外头守着的,方才也不知是跑哪儿去了。
就在快要接近地面之际,眼前忽地人影一闪,黛玉尚未看清来人,鼻端便涌进了那熟悉的幽幽的佛手香味。
黛玉抬眸,只见胤禛满面关切地瞧着自己,遂轻声道:“谢四哥,请放开我罢。”
胤禛眼底的怒气尚未完全散去,然而更多的,则是急切地担忧,他并未依言放开黛玉,而是皱眉道:“哪里不舒服?”
黛玉正要接口,贝伦已经跑到了近前。她虽说穿着盆鞋,跑起来速度倒是不慢,眼见黛玉及时被胤禛接住,贝伦这才松了口气,待走至跟前,忙道:“玉姐姐,你没事吧?”
黛玉摇摇头,笑道:“没事。”
贝伦点点头,正要开口,忽地,脑中一个激灵,看向一旁的冷面某人,弱弱地道:“四哥,呃,你怎么来了?”
她怯懦的样子无疑表明了自己是带黛玉出宫的主犯,胤禛冷冷地扫了她一眼,淡淡地道:“贝伦,前些日子你阿玛还曾说起过要我替你物色一门亲事……”
贝伦一张俏脸吓得惨白,忙道:“四哥,明澈他几日来都不吃不喝,我着急,所以带玉姐姐来劝劝他,你千万莫要瞎想。”
见她不打自招,黛玉不禁有些同情她,然而,一想到方才正是她没守在门外,这才令胤禛误会了,黛玉蹙眉道:“方才你去哪儿了?”
贝伦惭愧地看了黛玉一眼,道:“老太妃派人请我去她房中了一趟,我以为没什么大事,所以就没跟你说。”
说完,见黛玉脸色发白,额头上还冒着虚汗,又想起方才黛玉走路微瘸的姿势,贝伦急得忙朝黛玉脚上看过去,道:“玉姐姐,你的脚没事吧?”
她话落,胤禛脸色更冷,忙伸手往黛玉脚上摸去。他的力道虽不大,却也绝对不弱,黛玉被他一触碰之下,痛得“咝”地一声吸了口冷气。
胤禛一急,便将她抱在怀中,往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