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迦若一身立在殿门口,依旧是一袭白衣,白裙的底部绣着大朵大朵的曼珠沙华,头发一半挽了个髻,另一半皆披散在身后。
眼神淡漠宁静,便是面对着天底下最为显赫之人,亦是孤傲出尘,皎洁无双。
众人皆被她的突然出现惊得呆了一呆,很快,便有人低声议论道:“这个没规矩的女人是谁呀?”
“我也不大清楚。”
“我听说啊,她便是十四阿哥回宫时带回来的女子!”
“啧啧……竟然长得这般普通,也不知十四阿哥喜欢她什么,瞧瞧那瘦弱的身板儿!”
在座女子皆是德妃相邀进宫,父兄不是八旗贵胄,便是在朝中身居要位,又见那女子进来后德妃神色一冷,一时间也不管这是什么场合,便小声地说了几天。
康熙耳目甚聪,众人的声音虽压得极轻,然而却也都传入了他的耳中。
因微微皱眉,与德妃道:“爱妃,这是何人?”
迦若进宫后,先是胤祯要带她觐见康熙,却被德妃拦下,后来却是她自己主动要求暂且不见,又因康熙这些时日都伤心元妃和梅贵人之事,因此便也不如何留心此事。
却见眼前的女子,在夜明珠的照耀下,白衣似月光般柔和,整个人瞧上去清冷如玉,虽不绝美,却已在刹那间便摄去了他人的心魄。一边暗赞十四倒是眼力不错,一边不动声色,端看德妃如何回复。
德妃笑容僵了一僵,继而笑道:“那是十四在宫外遇上的一个朋友。”
康熙点点头,淡淡地“嗯”了一声。
德妃忙道:“香茗,送迦若姑娘回去,宫里宽大,许是迷了路了。”
香茗应了一声,正要过去,却听迦若微微一笑,淡淡道:“奴婢听说此地有宴会,特地前来,欲献上一舞,博皇上一笑。”
宜妃眼见德妃不喜此人,顿时心中已有了计较,遂笑道:“皇上,她虽是民间女子,然而念在一心为君,依臣妾看,何不给她这个机会呢?”
康熙闻言,悄然地瞥了一眼胤祯,却见他自这个白衣女子进来后,视线便一直都胶着在她的身上,半分都不曾移开。
一时来了兴致,于是点点头道:“便依爱妃所言。”
黛玉瞧着迦若,见她脸色甚是苍白,甚至于唇角还隐含了一丝淡淡的冷笑,虽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却也不禁暗自担心。
此刻听康熙答应了要让她跳舞,总算是放下心来。
正含笑看着场中,却见迦若忽地将目光转向她,微微一笑道:“早就听闻格格琴艺无双,若不嫌弃,今夜便请为迦若伴奏一曲吧!”
黛玉闻言,微微一怔,琴棋书画,会的人有许多,而她的琴艺,却是由白哥哥亲自传授的。
后来去了贾府,便很少再弹,技艺早已有些生疏,不料此刻迦若却忽地请她伴奏。
想来她是从白哥哥那里听说了她会琴一事吧,明明知道该婉言拒绝的,毕竟她在宫中已招来了许多麻烦,可是,瞧着迦若略带期盼又隐含嘲讽的双眸,刹那间,黛玉竟是微微点了点头。
一时便有太监搬了琴上来,黛玉走过去坐下,却见迦若也已站到了殿内正中央。
黛玉瞧着她的侧影,方才那不好的预感再度强烈起来,总觉得似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般。
似是感觉到了她的担忧,迦若朝她微微一笑,而后,便抽出了腰间的腰带,殿内男子颇多,那些妃嫔女子见她动作,已心生鄙薄之意。
迦若却是视而不见,她本来束着腰,此刻一解开,立时外衫便披散开来,迎风微微摆动。
那腰带却是一把软剑,也不知迦若是如何动作,黛玉但见眼前人影一闪,迦若便开始执剑舞了起来。
她要表演的,竟是剑舞!
黛玉只从古书中听闻过这种技艺,传言唐朝时,公孙大娘便极会舞剑,她教了许多徒弟,便是她的徒弟,于此一道上,亦是一绝。
唐代大诗人杜甫曾因见过公孙大娘及其弟子一舞后,还曾写过《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一诗,对公孙大娘舞剑器浑脱,作了真实的记载和生动的描绘。
他以“淋漓顿挫,独出冠时”和“公孙剑器初第一”等语,给公孙大娘以极高的评价。
眼见迦若或腾挪,或跳跃,一把短剑寒芒四射,整个人和一袭白衣似是融为一体般,但见重重剑影中,迦若的身子曼妙无双,却又翩然若飞。“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黛玉直到此时,方才体会到杜甫诗中所描绘的那令天地都为之低昂的剑器之舞,是何等的绮丽。
一边舞着,迦若一边轻轻吟诵起来,她却并未吟杜甫的这首诗,而是吟唱了与杜甫齐名的盛唐大诗人李白的一首古诗——《侠客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随着迦若清冷的声音慢慢响起,黛玉的琴弦也越拨越快,她明白,这一场舞,虽不若飞天舞的玄妙,却又另有一番风味。
而迦若,分明是聪明的!
飞天之舞即便精妙出尘,但于众人眼中,终究瞧不出其神韵来。
而在座之人,无论男女,多是满人,他们本便是一个马上的民族,素来彪悍,尽管打下了天下,然而血液里,还流淌着祖先的豪迈热血。
此刻,迦若这一舞,柔中带刚,刚中有柔。
一举一动,都如同雷霆万钧一般,夹杂着风雨肃杀之势,似是将人带入了一望无际的草原,炮火纷飞的战场,扣人心弦,令人无法呼吸。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随着迦若的声音越来越响,黛玉的琴音也越来越急,不用看琴,单单看着她精彩绝伦的剑舞,她的十指便已经在跟着四处游走。
这一瞬间,场中所有人都被这一场精彩的表演所吸引和震惊,无论是康熙还是胤禛、胤祯等,皆忘却了所有,全都凝神贯注于这一场极尽之舞上!
便是德妃,也忘了最初时见到她的诧异和愤怒,不论这满殿之人,有多少人恨她入骨,又有谁不怀好意,等着看她的笑话,在她舞开短剑之时,皆忘却了最初的心意。
“谁能书阁下,白手太玄经?”
随着最后一句诗的结束,迦若的声音越来越低,短剑已经挽成了一道绚丽的剑花,而她的翩然白衣,也不停地转动,而后,如白莲收合一般,缓缓聚拢,并至一处。
而黛玉,亦是轻捻慢挑,一下一下,皆随着她的舞姿不停变幻,随着最后轻轻地铮然的琴音,最后,当一切静止时,众人一时间都愣在这里,半晌不醒。
黛玉抬眸,微微瞧了迦若一眼,却见她也正看着自己,脸色极其苍白可怖,却仍旧缓缓绽出一丝微笑来。
接着,在众人将要回神之际,黛玉只觉眼前一花,待再次细看之时,眼前却哪里还有半丝人影?
康熙和胤禛最先从琴音中抽离,而后是胤禩、胤祥、德妃,接着,方才是余者众人。
胤禛和胤祥互相对看一眼,皆暗暗震惊。
那夜金玉楼的事,他们已查得差不多了,这个迦若来历可疑,且当夜的那一舞,听后来别人描述,分明便是曾流行于楼兰一带的飞天之舞,那是——传说中的九天上的舞蹈,并不属于这个世间。
方才他们本以为迦若会再跳飞天,却未想到,她竟然还会剑器舞。
剑器舞,又名剑舞,汉唐时期最为流行。
剑舞原本是四五人群舞,到了晚唐,慢慢发展成独舞。
然而,这种舞技,众人也只曾从史书典籍中听说中,但还未曾听说过,当世还有会此舞之人!
方才一舞毕,迦若身形迅捷,不过是一瞬,人已到了几丈远,那并非鬼魅,而是上乘的轻功。
她,究竟是何来历?
黛玉眼见迦若自进来后便一直神色不对,此刻又突然离去,心中实在非常着急,可是眼下却也不好离席,遂只好默默地回位坐下,一时只听宜妃冷声道:“这个女子好生不懂规矩,进退之间居然如此无礼!”
德妃听了,恼恨至极,虽说她不喜迦若,然而名义上,她毕竟是胤祯的朋友,因此只好微微笑道:“方才跳了这么久,那孩子许是累了。”
康熙微微点头道:“朕常听闻唐玄宗李隆基曾作《秦王破阵乐》,便是令舞者穿上军装,演义当年唐太宗大破敌军之景,本想着此等乐曲,若有女子演绎起来,虽得其神,恐失其神。却不想,当真有女子能舞出此等气势的舞来!”
宜妃见康熙如此盛赞迦若之舞,心中暗自懊悔,不想她当真有几下,竟还算帮了德妃。
那边胤祯闻康熙之言,早已心中大乐,忙上前几步跪至康熙面前,沉声道:“儿臣欲纳迦若为侧福晋,望皇阿玛应允!”
胤禩坐在他身侧,拦之已不及,却见康熙闻言,神色寡淡,轻轻地看着胤祥,也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德妃紧张得手都在发抖,良久,只听康熙看了看黛玉,笑道:“玉儿,你的琴倒是不错。”
黛玉侧头,只见胤祯还在那儿跪着,正企盼着看着康熙,而德妃,脸色也甚为难看。
众人的视线又再次到了她的身上,黛玉咬咬唇,强笑道:“不过是幼时学过一段时日,教皇阿玛见笑了。”
康熙摇摇头,笑道:“莫自谦了,朕方才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话落,他又与德妃道:“朕先回御书房了,你们再乐一乐吧!”
众人闻言,忙起身恭送。
待到康熙离去,都未曾看地上的胤祯一眼,德妃僵在那里,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但见大的冰冷淡漠,小的双眸似火烧,不禁连叹冤孽,却怎地生出这两个性子迥异的儿子来?
待康熙远去,胤禩走至胤祯身侧,轻轻拉起他,道:“十四弟,起来吧!”
胤祯起身,却见众人都又各自在说笑,然而,他早已是目中如火烧,待起身后,便一把挣脱胤禩,连招呼也不打一声,便往外跑。
殿门口的太监宫女拦之不及,只好忙跟了上去。
殿内,宜妃瞧着德妃失魂落魄的样子,娇笑道:“诸位妹妹,咱们这位十四阿哥,倒与方才那个不守规矩的女子极配呢!”
众人闻言,忙笑着附和了一声,德妃听了,愈加恼怒。
今日这宴会原本便是为了胤祯,结果他却是这样失态,又中途离开,于是在座之人便各自找了机会与德妃告退。
黛玉也推说累了,便出了殿门。
一到了外头,黛玉便加快了脚步,匆匆往永和宫的方向赶。
才走了没几步,背后忽地传来一个悠然的声音,淡淡地道:“十四已经追过去了,你且少操些心罢!”
黛玉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正要说一句“与你何干”,一眼便瞥见他右手上那绑着的白布,话到嘴边还是又咽了回去。
看样子应是已经换过药了,也不再是原先她为他包扎的那条丝帕,然而,既然还绑着,那说明伤口定然还未好吧?
微微咬唇,黛玉淡淡地道:“四哥若是没什么事的话,玉儿先告退了!”
话落,便福了一礼,而后便转身欲行。
迦若,很不好。虽说见面不过寥寥几次,但哪一回,她不是满面笑意,而又散漫不羁?只有方才,唇角的那一抹笑,着实太过怪异。
还有,方才她跳舞的时候,她离得最近。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似瞧见迦若的腰间,好像红了一片。那一片,似是染了鲜血一般。
“心病还需心药医,你便是治好了她身上的伤又当如何?”身后,那人冷冷地道。
黛玉再次转身,愣愣地道:“你也瞧见了?”
胤禛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低叹一声,而后,缓缓走近几步,凤眸半眯,淡淡道:“不仅瞧见,我还知道,是谁害她变成了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