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萧晨月目送萧婉儿的身影逐渐去远,终慢慢收回了视线,她又不便骑马,便雇了辆马车独自一人回到了景云旃。
慕容梓羿见到满脸倦色的萧晨月,急忙扶住她,道:“你带婉儿去了特克斯草原?”
萧晨月浑身乏力,软软靠在他怀里,轻轻点点头:“嗯。”
“那婉儿开心吗?”慕容梓羿又问。
萧晨月道:“她很高兴,她还骑了我的小红。”慕容梓羿轻抚她柔滑的长发,笑道:“小红从小跟在你身边长大,你也不怕它会冲撞了婉儿?”
萧晨月轻轻一笑:“婉儿已经可以驾驭小红了,我想把小红送给她作将来的嫁妆,可她拒绝了。”
“那小红可未必愿意离开你。”慕容梓羿停在她发间的手一顿,神色微敛,道:“你开心就好。”过了片刻,又惊觉萧婉儿并未跟萧晨月一起回来,不禁疑道:“怎么,婉儿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萧晨月道:“我和婉儿在一户牧民家里住了一个多月,她很是喜欢那里的风物民情,这些时日以来,她跟着牧民学酿酒、织锦,骑马射箭,玩得很是开心。她说她想再四处去走走看看,想去西域游历一番,长长见识。我答应她了。”
“原来如此。嗯,这样也好。”慕容梓羿揽着她的双臂蓦然一紧,又道:“这下婉儿也算遂了心愿了,你这个做姐姐的可以安心了。”
萧晨月沉思半晌,还是并未将婉儿此番在特克斯草原的“奇遇”告诉慕容梓羿,她想婉儿应该有她自己的遭际,且就让她去吧。
“嗯。”萧晨月的声音愈渐微弱,竟靠在他怀里睡着了。
崇宁十三年,深秋,萧晨月再次诞下麟儿,为这沉寂多时的后宫又添一丝喜气。这已是萧晨月为帝君生育的第三子,她在宫中的地位也越来越稳固,满朝文武及王公贵族竟是无人再敢置喙她。
慕容梓羿为这个新生的皇子取名“桓楚”。萧晨月生长于楚地,却因远嫁异国二十年未能再回归故里,慕容梓羿为儿子取名桓楚也是希望他能记住自己的家乡,时刻不忘母亲哺育自己的艰辛。
这日午后,萧晨月斜倚在雕花软榻上轻声哄着小桓楚入睡,口里还念念有词,却听不清她念的是什么。
馨儿见了不禁噗嗤一笑:“公主可又在培养一代诗翁了,可惜咱桓楚太小,只怕听不懂……”未了,萧晨月瞪了她一眼,自顾自道:“你懂什么,桓楚天资聪颖,将来会比他的两个哥哥更厉害,他能听懂的。”
天渐渐地阴沉了下来,忽然一丝凉风灌入屋内,令萧晨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馨儿轻声都哝着:“这天说阴就阴,只怕又有大雨将至。”说罢便轻轻关上了窗。
室内一时静了下来,不及片刻,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砸在木窗上,大雨倾盆而至。馨儿望望黑沉沉的天,暗自叹了口气:“这天,还真是……”
而萧晨月竟丝毫不在意这变化万端的天气,她温柔的目光此刻全然倾注在熟睡的儿子身上,唇角露出一抹甜甜的笑容。
慕容梓羿疾步而来,未及侍女通传便径直迈入室内,倒令萧晨月和馨儿吓了一跳,怔怔望着他,竟忘了行礼。
怔然半晌,馨儿这才记起,忙低头行礼问安,抱起榻上的桓楚便悄然退了下去。
慕容梓羿沙哑着嗓音开口:“阿月……”
这声熟悉的呼唤让萧晨月猛然打了个激灵,人顿时清醒了。她定睛看向他,这才发现他浑身上下已被雨水湿透,发丝上的雨滴沿着衣袍滴落,在地上积出一个个水洼。
“九郎你也太不爱惜自己了,怎地连雨具也不带?”萧晨月语声中透着责备,忙欲起身为他换衣裳,便被他一把按在榻上,他道:“你身子弱,太医说你现在要卧床静养。”说罢便自己解下湿漉漉的衣袍换下,尴尬一笑:“孤想来看看你,刚出来时还晴空万里,谁知刚走到半路竟下起大雨来,害孤在你面前又狼狈了一次。”
“九郎……”萧晨月瞧见他脸色很不好,似欲言又止般,她却是一时不知该从何处问起。
静了半晌,萧晨月终于道:“九郎,你……你有心事。”
慕容梓羿握着她的手突然一顿,望向她的眼神深沉而又复杂。
“若是九郎不便明言……”萧晨月微笑着宽慰他:“就当月儿不曾问过。”
“阿月。”慕容梓羿整理好心绪,凝视着她,道:“孤心里的确有一件事,却不是关于孤,而是关于你的。”
萧晨月不禁愕然:“关于我?是……是什么?”她的心里陡然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阿月,你听我说。”慕容梓羿轻轻握着她的双肩,沉沉道:“有一件事我想让你知道,虽然它不是个好消息,可我想还是应该告诉你,你应该知道这件事。”
“不好的消息?”无数个念头盘旋在她脑海里,心里不由渐渐升起一丝恐惧。她忽然抓住他的衣领,将头埋在他宽阔结实的胸膛上,摇摇头道:“我不要听,你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慕容梓羿轻抚她柔滑的发丝,轻柔道:“阿月,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会和你一起去面对,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相信我。”顿了会,他神色渐渐凝重,凝望着萧晨月的眼睛,一字字道:“沈卿不久前来信,说雁翎小姐因产后体虚,已经……已经离世了。”
犹如平地一声惊雷乍起,萧晨月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慕容梓羿。
这消息如千斤重棒狠狠敲击在萧晨月的心上,她甚至还来不及悲痛,霍然瞪向慕容梓羿:“什么时候的事?你……你竟一直瞒着我。”
慕容梓羿点点头:“两个月前,孤便收到了沈卿的来信,只是……那时你即将临盆,太医说你受不得刺激,我也怕,怕你承受不住,才一直瞒着你。”
“不……这不是真的,雁翎姐姐昨天还和我在一起,她不会离开我的。”萧晨月低头喃喃自语。
“阿月!”慕容梓羿深深叹了口气:“逝者已矣,可你还要好好活着,替她活下去。为了我,为了孩子们,也……也为了你自己,要好好活着,完成上苍赐予你的使命。”
萧晨月目光涣散,一时不能言语。突然间,她转身扑入慕容梓羿怀里,嚎啕大哭。
(二)
慕容梓羿轻拍她的背,黯然叹了口气。
萧晨月哭了半晌,终于困极靠在他怀里睡着了。
慕容梓羿见怀中的萧晨月没了动静,轻轻放下她,替她拉下帘幔,独自去了中宫。
他知道,萧晨月与楚雁翎是多年的至交好友,二人情如姐妹。只可惜天妒红颜,雁翎的早逝带给萧晨月深重的打击,她们彼此天各一方,竟是连最后一面也未能见到,如何能不叫人遗憾叹惋?
她需要时间和空间去慢慢走出这段伤痛,他亦不忍去打扰她。
慕容梓羿一身疲惫地回到了中宫书旃。
正于案前伏案批阅奏章的康龄听到声响忙放下奏章奔出内书房,见到一脸倦容的慕容梓羿,担忧地问:“嫂嫂,她怎么样啦?”
慕容梓羿轻轻摇摇头,叹了口气:“我见她睡着了才离开。她需要时间去抚平内心的伤痛,让她一个人静静也好。”
“嗯。”康龄也点点头:“相信她一定会好起来的。”
慕容梓羿盯着康龄看了一瞬,又道:“我交待给你的事,你可都办妥了?”
康龄狡黠一笑:“阿哥,你还信不过我吗?”
“那好。”慕容梓羿笑道:“你这么有信心,孤可是要一一过目的。”
“看就看,我何时骗过哥哥?”康龄轻轻扭过头,不屑地冷哼一声。
慕容梓羿大笑。她不愧是他的妹妹,言语行事间处处都透着他的影子。
二人相视一笑,一起在书房批阅奏章和文书,查阅文献典籍,不知不觉已是深夜。
待慕容梓羿从中宫回到景云旃时,已是深夜子时。
他轻轻步入内殿,却见萧晨月伏在一卷案牍上阖眼小憩,手里还握着一支毛笔。他缓缓走近她,轻轻抽出那卷案牍,那上面字迹娟秀,是一排排蝇头小楷。
慕容梓羿看了半晌,虽然似懂非懂,也大致明白了,这是阿月写给雁翎的祭文。他静静凝视着熟睡中的萧晨月,唇边露出一抹上扬的弧度。
翌日清晨,萧晨月在马车的颠簸中醒来,睡眼惺忪揉着太阳穴,定睛一看,只见身侧的慕容梓羿抱着潇潇正微笑地看着她。
“九郎,我们这是要去哪?”萧晨月疑惑地看着慕容梓羿。
“嘘!”慕容梓羿轻轻作了个手势,轻声道:“潇潇睡着了,别吵醒她。”
萧晨月更为不解,只听慕容梓羿又似自言自语道:“父皇可是答应过潇潇和阿月的,君子一诺千金,一句承诺重于泰山。”
萧晨月似乎明白了,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微笑:“潇潇的这个心愿,都跟父皇念叨了好久,这下她可是要高兴坏了。”
慕容梓羿望着她笑道:“这不是潇潇的心愿,这是我们三个人的心愿。”三人一时间再无声息,时光在这一家三口的脉脉温情中悄然流淌着,仿佛天地间只剩了他们,彼此相依相偎。
突然间,马车一个趔趄停了下来,那车夫向慕容梓羿和萧晨月道:“帝君,夫人,已经到了。属下去那边等候帝君和夫人。”
慕容梓羿点点头道:“有劳你了。”
潇潇在慕容梓羿怀里翻了个身,似在轻声呓语:“父皇,阿娘……潇潇要去……要去……去天山,父皇不许……不许骗潇潇……”
萧晨月见状,不禁噗嗤一笑:“这孩子是着了魔了,和她的父皇一样。”
“不着急啊潇潇,”慕容梓羿安慰潇潇:“等到了你就能看见了。”
“嗯,在哪呢?”潇潇这一下猛然惊醒,揪着慕容梓羿的衣领,追问道。
慕容梓羿轻捏女儿的小脸,伸手指向远方,笑道:“看,那就是你梦中的天山。”
圣洁美丽的天山,终年积雪覆盖,山顶云雾缭绕,好似仙子披着一件轻纱。
它是北溱人心目中的圣地,是灵魂的栖息地,不容任何世俗的亵渎。
在北溱的传说中,只要来过天山的夫妻或恋人,对着天山山顶互相许下一个心愿,就要对对方永远忠诚,相守一生。倘若一方背叛了双方的感情,就会遭到天谴。
“哇!”潇潇拍着手欢快地叫着:“真好看!”她又冲慕容梓羿眨眨眼,甜甜笑道:“等潇潇下次生辰之时,父皇还要带潇潇来看天山,好不好嘛!”
“好,一定!”慕容梓羿轻吻着女儿的额头,笑道。
萧晨月不满:“九郎,你也别太惯着她了,哪有你这样宠孩子的?”
慕容梓羿笑而不答。过了半晌,他轻轻吻住她的唇,笑道:“只要到过天山的夫妻都会在一起许下同一个心愿,你知道是什么吗?”
“永远在一起,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