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并非妄自菲薄。
他也知道,自己在一些人眼里仍是不同的。
只是觉得,时海沉浮,到头来一切都会冲淡,宛如沧海一粟。
“傻话,修士只争朝夕。成了仙人难道就不该继续进取,颓然无功了吗?你瞧仙子,还重修了渡劫方式,改变供奉之法,使得天下道文水平远超前代。
你也可以做到。”
南霜壮志豪情,大家都知道仙人之上还能修炼成神,并非终日囚困一处。
那么多盼头,又大权在握,有什么好落寞不安的呢?
“我要是改制,心魔恐怕又要回到当初一人三魔的盛况了。”
诡道改无可改,分外公平。
心魔有些宽松。
可是如今快要到了妖兽的天下,再改制,本就被打压惨的人族,只怕数量更是衰减。
但由心魔操控的人,能力会被发挥到极致,自己也能插手局势,不知是好是坏。
“那是他们做了亏心事,合该受着。”
南霜所做,皆是问心无愧。
可不是所有人都有她这份天赋,能够单凭无愧便能一路畅通无阻,期间许多难处,无奈,皆有可能留下隐患。
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真要细抓错处,恐怕南霜也并未是她所说的那般问心无愧。
沈鹤云只是笑笑。
“经此一别,恐怕日后无法相见了。祝你在战场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一杯血酒,晶莹剔透。
稍稍举杯相敬,却默契地将酒放下,不饮一口。
既然不喝,何必要做这种虚礼呢?
南霜忍不住笑出声,自己真是被规训惯了,见到敬酒下意识地举杯,又反骨地不愿意喝,矛盾至极。
“少跟我来这套,我参加的宴会,比你钓的鱼都多,真是讨厌极了。”
“我故意的。”
言下之意,她尚未摆脱清剑宗的阴霾,何谈问心无愧。
南霜眼神闪躲,笑意都淡了几分。
她确实有舍不下的人,师尊,师弟师妹,如今天各一方,道不同,希望他们一切安好。
“不膈应人会死吗?我走了,你少胡思乱想。”
“快走吧,做你的救世主去。”
南霜白了他一眼,将要跨出门外,却忍不住回首相望。
沈鹤云高坐在众魔之上,魑魅魍魉,血肉盛宴。他却不沾惹半分,如一道皎洁的月光,盈盈似水,平静温和。
世间万物不入眼中。
出淤泥而不染。
说起来,他们两个也不是一路人。
比如路上见了修士恃强凌弱,欺负凡人。南霜肯定会上去讨个公道,说不定还要把事情原委查个清楚,彻底端掉欺压凡人的修士老窝。
换了沈鹤云,他会平平淡淡地路过。
别人没发现他,他只当做没看见。
要是被发现了,说不定他还会道歉,觉得自己碍了别人的好事。
能深交至今,靠的不过是一份难得的真挚。
南霜心知肚明,此去不复返。
天各一方,各自珍重!
细雨纷纷,青山送客,恶鬼嚎啕,妖魅轻笑。
新建起的天魔宫,精美绝伦,万鬼千魔,颇具诡异阴森,不寒而栗的鬼魅精巧。
越是乱世,魔道越是强盛。
毕竟修士死后,不知道会有多少恶鬼,心有不甘怨恨,伺机报复。
有沈鹤云坐镇,倒是不怕,再现当年三魔乱道的灾祸。
南霜安心离去。
……
三年后,剑灵根战死前线。
妖族大举南下,接连占据十二座城池。
极乐鸟死后,沈鹤云派出朱诚和锦央,带着羽嘉的尸骨返回妖族阵地,重整旗鼓,将几乎崩溃的妖族,再度凝聚起来。
朱诚的火焰吞噬过足够的冰花烛火,早已蜕变,比极乐鸟更为凶险。
它性情暴戾,待人如蝼蚁。
对待妖兽也没有好脸色,高傲凶残。
开心时就出阵,不开心就屠灭妖族部落。对它来说,除了自家的真龙亲戚,和天上不能得罪的一众仙君,其他全部都不重要。
界限分明,非黑即白。
锦央也不劝朱诚,任它自由行事。
只是偶尔指挥战局,大部分时间都在照顾羽嘉,让尸体保持高温,接触火焰,远离极寒之物。
妖兽打得怎么样,锦央半分不关心。
它早就是妖族的叛徒,即便如今统领万妖,号令百兽,锦央仍是没办法融入。
朱诚非常理解,龙遨九天,本就不该与这些蝼蚁走兽同伴。因此觉得不自在,不痛快,再正常不过。
锦央只是微笑。
它们说的不是一回事。
又过了十年,一座微不足道的小城镇,人口不过两三万人,居然隐藏着一位七阶的修士。
前线溃败,逃回部族。
结果带回了可怕的传染病,短短三日,妖族病死的数量超过了南下之后的伤亡总和。
朱诚当机立断,烧毁了所有染病的尸体,包括那座城镇,全部化为飞灰。
终于将那人逼了出来。
墨衣层层掩盖,雪肤苍白,朱唇妖冶,男生女相,眼角眉梢一枝艳丽的朱桂,殷红点点,风情万种。
他难得地褪去了沉重的衣物,层层掩盖,铭刻着无数遏制毒素的符文外袍,换了身简单干净的束袖武服。
单单露出脸和双手,就让妖族大军损失惨重。
不敢想象,若是完全出手,会是怎样的可怕地狱。
锦央从大军内部缓缓走出,忧愁善感,颓然无奈,儒雅从容,更别提那张与沈鹤云有些许相似的脸,顿时令对面的人陷入了迷茫。
充满疑惑地试探道,“鹤云?”
“谢前辈,我是锦央,鹤云他有话与你说。”
抛来一条冰蓝色的小鱼,入手生凉。
谢无名心头一紧,几乎不敢去听传音石里将要传来的话。怎么会?鹤云他与妖兽同流合污了吗?
那头的声音,迟缓柔和,平静清冷,如同结冰的湖水,静谧安详。
“谢前辈,我尊重你的选择。只是担心你,希望你能活下去。”
“我……”
“不必回答,一切保重。”
犹豫,彷徨自然会有,但谢无名却因此彻底下定了决心。
他这辈子都在害怕伤人,大战当前,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可以自由自在,不再像过街老鼠一般,被人唾弃,说不定还能被称为英雄。
即使是生命最后的燃烧,也值得!
只是……
辜负了九旗仙君的栽培传承。
这份恩情,和鹤云的情义,来世再报!
“解毒。”
锦央接过抛来的传音石,手臂立刻生出一枝朱桂,剧烈的疼痛蔓延,顷刻间占据了半片胸膛。
沈鹤云在传音石那边帮它念道文解毒,可是空气里已经溢满了金桂毒素,反复感染,一时奈何不得。
只能先解决眼前之人,毒素才能被遏制。
八阶的朱诚杀七阶如屠狗。
只不过两招就……
“死了,是吗?将他的嫁仙骨剥下,尸体刻上解毒的道文,便可解决毒素蔓延。可已经感染严重的,恐怕回天乏术。”
“确实有些元气大伤,不过妖兽皮糙肉厚,繁衍又强,休养几年兴许就养回来了。”
锦央手里握着一枝金桂,色泽艳丽,美轮美奂。像一支精雕细琢的簪子,纤美精巧,隐约还有甜美的桂花香。
放入玉瓶中,拜托跟在身边的小鬼带回去给鹤云。
原地休整了二十四年。
此时大陆已经沦陷过半。
对人宠城市,和城市内的修士势力,进一步控制剿灭。同时对海岸边的海洋妖兽,进行试探性外交。
它们的暴食状况尚未平息,种群数量急剧下降。
幸运的是,因此诞生了许多五六阶的大妖。
大陆和海洋的资源,互利互惠。双方决定一南一北,夹击仅剩的南方城市,迅速占据整片大陆的主导地位。
作为交换,所有修士的尸体抛入海洋。接下来五十年,同样要供养一定数量的修士,缓解海洋妖兽暴食后期,食无可食的窘境。
大战即将打响之际,羽嘉复苏了。
无疑极大地鼓舞了妖兽的气势,战无不克。
紫红色的妖云漫天,绚丽霞彩,飘带游云。一只乌鸦划过天际,背上驮着团黑毛球,远远看去,像巨大的瘤子,压得鸟儿难以飞起。
收拢翅膀下坠,精准落在妖族大本营中央。
一蹦一跳的,又学着人走两步。
张开翅膀不停扑腾,想把背上的东西抖下来。
“嘎!到了到了!好重!”
乌鸦口吐人言,声音略有嘶哑低沉,却说得十分清楚。黑色的羽毛七彩粼粼,炫目美丽,宛若虹霞。
爪子上绑了一块玉简,似是来传信的。
三三慢慢悠悠地从鸟背上滑下,顺着展开的翅膀,一骨碌,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
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撞到什么,这才停下。
“别叫,你的声音太难听了。哟,这不是小朱嘛,老大给你们寄的信。说既然羽嘉苏醒,你们便能自行活动,不管这些破事了。”
三三一把掐住鸟喙,没好气地塞了颗顶级灵石堵嘴。
这家伙,话多又八卦。
还爱不停重复,一句话翻来覆去地念叨,耳朵都要生茧子了!
“这点小事,在传音石里说不就行,还专门让你来一趟?”
朱诚摘下玉简看了眼,确实没啥事,说在龙池集合,辛苦大家,弄了点好东西云云。
“我来偷火星子,羽嘉的火,啧啧……可了不得,小朱你近水楼台,有没有偷吃啊?”
“咳咳!”
朱诚尴尬地扭捏着尾巴,眼神四处乱瞥,嘟囔着承认道,“就一点,它都没发现。”
三三小声地压低了声音,仔细询问道,“味道如何?相比你的龙焰,怎么样?”
“跟天火一个级别的东西,没得说,妖火一比,简直就是温吞无害的小烟花。”
这么厉害?
朱诚带着三三去见羽嘉和锦央。
乌鸦跑各个部落八卦去了,一刻停不下那张嘴。
羽嘉名叫嘉昕,太阳即将升起的意思,妖族也因此开启昌盛,正合适。
雏鸟情结,刚破壳时黏着极乐鸟。
现在涅盘,等于第二次破壳,这下又爱黏着锦央了。
它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比它还要弱小,玩闹起来,没轻没重的,时常需要朱诚插手调停。
“嘉昕!不许伸爪子!”
小羽嘉正调皮地试图爬上锦央的背,锦央现在是人形,细皮嫩肉的,爪子一勾就深可见骨。
像小猫似的,下意识伸爪子抓握。
控制力量!
说了多少遍还是不会!
“朱姨……我很轻很轻了……”
嘉昕一瘪嘴,立马泪眼汪汪,演技了得。
锦央将它抱到怀里,郑重其事地托付给小火狐,曾经陪伴着自己,度过最艰难的日子。
最重要的是,狐狸狡猾,能够教嘉昕一些东西。
如今人族只剩下人宠在大陆,嘉昕没尝过人族的阴险毒辣,口蜜腹剑,甜言蜜语,怕是会被钻空子。
唯一值得担心的情劫,唉……
当年的凤凰,不也是为了抢一个男人,跟仙子开战,结果惨死吗?
希望嘉昕不要走了老路。
“乖乖听你胡阳叔叔的话,我和你朱姨要离开一段时间,想我的时候,就用这个联系。”
原本假装的泪水,瞬间倾泻而出,大声哭闹耍赖。
“我不要!父亲不要离开我!呜呜呜!”
哭声的余震十分可怕。
天上的飞鸟都因此开始聚群。
纷纷想来照顾羽嘉。
就像一只落巢的鸟儿,大家都赶着来给它喂吃的,十分不可思议。
趁它难过伤心,三三眼疾手快偷了颗火星子。
温养在乌玉火晶雕刻的瓶子里。
锦央看了个清楚,无语地帮三三打掩护,将嘉昕抱在怀里,抚摸它的羽毛,飞扬出更多火星。
哈!
好兄弟,超额完成任务!
朱诚都忍不住偷了几颗,见好就收,吃多了上火。
再怎么哭,终究是要分离。
拉拉扯扯过了好几天,安排好一切,才终于开始动身。
云层厚重,浓紫的妖云往上,一面金光。
朝阳镀金,耀华沉蕴。
金紫交叠之间,厚重的浮空大陆投下阴影,绿金明媚,乃是庄重严肃的壮阔中,唯一的生机。
浮云落霞,缥缈如烟。
一片轻飘飘,柔软的云朵突然从云层之上落下。
突兀而扎眼。
“那是什么?”
第一次来真龙盘踞之地的锦央,好奇地指着那块随风飘荡的“云朵”,格外不解。
漫天云雾全在脚下,这一朵孤零零的,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