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妖云重叠,紫气盈天。
倾尽全族之力培养的羽嘉蛋,环境优越安全,又有母亲在身旁孵化,迅速成长,仅仅半个月,便开始破壳。
橘红火热,如流淌的岩浆,分外炙手。
鸟喙啄开蛋壳,工整地绕了一圈。
细细密密,点连成线。
顷刻间,妖气化为万丈烧云,从极北的黑瞳之海,到极南的季南城,半边修界都笼罩在羽嘉的光芒之内。
朦胧的春雨,被火光映红。
像是火星坠下。
又像是不灭的烟火散落人间。
暖洋洋的,蒸腾的热气上涌,突然间,仿佛全天下都在蒸笼之中,水雾满眼,伸手不见五指。
凡人慌张地躲入房间,仰望天降异象。
修士全都跑出来淋雨,指着北方在太阳正中的羽嘉残影,忧愁满面。
所有宗门紧急集合开会。
羽嘉现世,在劫难逃。
上一次的教训,还历历在目。
无论什么身份,什么修为,人族在此危难之际,不得不团结一心,众志成城!
风映作为修为最高之人,责无旁贷。
主动带清剑宗百位长老,如尖刀般刺入森林腹地,趁羽嘉尚且弱小,要其性命!
剑灵根去而复返,援以助阵。
势如破竹。
短短一日,先杀祭司,推翻了龙凤神像。次日天将将微亮,曾经不可一世的极乐鸟身死。
尚且弱小的羽嘉,被扒皮抽骨,曝尸示众。
即便如此,仍不可小觑。
凤凰涅盘之际,才是人族真正大难临头的时候。
羽嘉尸骨被拖回清剑宗禁地残境,试图扔入空间裂隙之中,流放界域。
谁知被一只潜伏的恶鬼,趁机夺走。
下落不明。
好在先见之明,种下了无数追踪定位的阵法,刻骨入髓,皆是由道文铭刻。
除此之外,还有封印和毒丹。
所有能想到的手段,尽数使上。
那只恶鬼不停逃命流窜,最后流落至魔域。突然之间,定位的阵法和道文,全部失灵。
清剑宗围追至魔域,不敢轻易攻入。
原地驻扎,等待风映众人赶来。
此时的魔域深处。
“烫手山芋……你好歹也是父亲,归你了。”
“啊?”
锦央捧着手里受尽折磨的羽嘉尸体,不过巴掌大小,光秃秃肉乎乎的,鳞片细密柔软,双翼长出稚嫩的绒羽。
红黑双色,花纹竟是有几分像自己。
即便知道它将是天下的劫数,却仍是生出几分不忍心。
是妖族还是人族?
为什么这种两难的问题,总是落到自己头上?
锦央又哭又笑,几近崩溃。
沈鹤云拍了拍锦央的肩膀,留下朱诚开导它,自己迎了出去。
漫天灵船,团团围着魔域的防护罩。
灵力炮的强力轰炸,打得防护罩摇摇欲坠。
只是警告而已。
真正要想动手,直接一剑下来,早就碎成粉末了。
迎着无数炮火,流星般从身旁划过,天际因此变得澄澈明亮,云散雾尽,日光灼艳。
目之极远处,一点剑意寒光乍现。
正是忙着组织宗门迁移的风映,和诸位清剑宗长老。其他宗门来助阵的长老,远远坠在队伍尾部,浑水摸鱼。如同一把利剑,嵌着重若千斤的剑柄,实为累赘。
风映前辈瞧着憔悴,却精神奕奕,神采飞扬。
仿佛自己苦修多年,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不再靠宗门哄抬得天下第一剑修的虚名,而是正经靠战功坐实。
他身后的李初微前辈,居然突破到了八阶。
全凭自己,稳稳迈过生死劫数。
底蕴深厚,远在风映之上。
李前辈依旧不喜欢说话,躲躲闪闪,跟风映前辈的影子似的。
剑灵根站在风映前辈右手边,她已经步入化神后期。站在一堆长老之前,丝毫没有惧色。
如今她已经不是清剑宗的人,自然不用再讲什么规矩。
这次前来,是为了人族大义。
而非后悔离宗。
队伍里还有一些熟悉的人。
福天宗的人……
躲了那么久,最后还是见面了。
好在……
林子殊露出一个只有他能瞧见的笑容,微微点头示意。
被心魔夺舍了。
怪不得能和他父亲林晓,安然无事地站在一块。
“鹤云,羽嘉的尸骨在何处?”
“在它生父那里。”
“怎么会!你可知……”
风映略显焦急,极乐鸟势必是跟一条龙结合,才生出的羽嘉。
若是七八阶的真龙,他们这帮乌合之众,恐怕得死伤无数。
“我知道,我都知道。”沈鹤云的眼神越过众人,视线无法聚焦,遥遥不知望向何处,“修界要重新洗牌了,你们防住了这个,还会有下一个。再这样衰落下去,迟早要进入真武时代,到时候最顶级的武尊,连六阶都摸不到。
宛如天堑之别。”
众人皆是沉默。
身在顶尖宗门,日日奇珍异宝如流水走马观花,怎么会看不出来,修界已经大不如前。
大家只不过抱着一种,能混几年是几年的心态,从未正视此事。
大难临头,仍想着拖延。
“以往文秋只用一片衡衍大陆的灵力,便足以登仙。但到了我,所有人都说,即便汇集全天下的灵力,也供不出一位仙君。
修界衰落至此,已经不能再拖。”
沈鹤云的笑容依然纯粹,恍惚间,却觉得完全不一样。
李初微最先注意到了他的不同。
那种感觉,就像天空容纳着所有鸟儿飞翔,大海包容着所有鱼儿遨游。
大仁不仁。
所有的不在乎,霎时间都变成了无私包容。
“鹤云你已经登仙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风映诧异地回头去看自己的道侣,怎么看出来的?沈鹤云完全还是老样子啊?
“他不是才说,全天下的灵力供不出仙君吗?”
“对啊,所以我找仙子借了点。”
不要脸地微笑。
有恃无恐。
说话大喘气,风映提起来的一口气,刚准备松下,又被提起。
“你现在是正式仙君了?”
“是啊。”
“那怎么还随便跑下来!”
破防了?
担心仙君抢了他的风头?还是抢他的道侣?
坏心思忍不住直冒泡,“李前辈,过了这么多年,不知道当初送你的灯塔水母,还活着吗?”
风映诧异地回身看去,初微从来没跟自己提过这回事!
什么时候送的,还送了别的吗?
抓耳挠腮,醋得鼻尖泛酸。
李初微莫名心虚,他是真心忘了,也没怎么注意。从储物戒里翻翻找找,居然还真的活着!
“水质不好,被我养死几个,但其他的……居然还好好活着。”语气颇为感慨,也觉得不可思议。
这么小的生物,轻而易举地就做到了永生。
生命多么神奇。
“它们会返回幼体,重新成长,我们也到了这一阶段。风映前辈,尸骨是不可能给你的,在我这里耗费时间,不如多带些人逃跑,留下人族的火种。”
说得清楚明白,已经有一批人跃跃欲试,急于先走。
大势当前,勉强支撑到底只是强弩之末。
南边虽然苦寒艰难,却仍有无数尚未探索过的灵矿,生物,兴许还有秘境宝藏,远古的武器等等。
大陆再怎么繁华,盛极必衰的趋势已经展露。
大难当前。
自是不可久留,
但清剑宗的呆子,完全不吃这套。他们心怀大义,誓要斗个你死我活,也不愿临阵脱逃,当个抛弃宗门的懦夫!
“仙君尽管这样高高在上,不知人间疾苦!要我们抛下宗门底蕴,狼狈逃窜,慌不择路?前一千年不可能,后一千年更不可能!
身为万宗之首,清剑宗固守修界安宁,护卫人族众生,责无旁贷!
胆敢南逃的,都不配在清剑宗门下!”
大义凛然,却把所有退路都斩断了。
捧得越高,越下不来台。
风映骤然面色铁青,按住腰间长剑,怒喝道,“住嘴!不可无礼放肆!”
避重就轻。
风映也知道沈鹤云是个好脾气的人,干脆只揪住无关紧要的失礼问题,全然无视其他言论。
瞧那长老还要继续说,眼疾手快的交际花林晓,一剑丹田一剑神魂,彻底堵住了那人的嘴。
不愧是宗内专门干黑活的,又狠又快。
“鹤云,此人性命,就当为你赔罪了。”
被挖出来的神魂塞进玉瓶,仍然带着血迹的双手,恭敬奉上。
杀鸡儆猴。
身后那群清剑宗的长老,顿时明白了风向。
有人精,自然也有犟种。
他们觉得刚才那番话压根就没有错,风映单凭失礼,随意处置一位长老,做得过分了。
几句话的时间,清剑宗内的暗流涌动,错综复杂,大厦将倾的颓势尽显。
沈鹤云接过神魂,随手捏碎。
魂飞魄散的青烟袅袅升起,凄厉痛苦的哀嚎,和难以消解的怨恨,尽数化为飞灰。
“是我无法体会你们的心情,以己度人了,抱歉。”
他还是那么爱道歉。
南霜微微露出一个难以察觉的笑容,世上风云变幻,却有不会更改的人和事,何其难得。
真心为他高兴的同时,也觉得他,似乎变得愁绪万千起来。
世人所求,似乎并不是一件好事。
仙人的尽头又是什么呢?
清剑宗已经开始整顿队伍,回去收拾东西,大举南下。
目标是在季南城更南,世界的尽头建立一座剑宗城。
闭城苦修。
不问世事。
风映迅速看清了刚刚那些持反对意见的长老,暗中联合,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清剑宗一分为二。
顽固派死守派被留下,风映带走了七成的长老弟子和九成的宝物。
死闭城门,内外戒严。
那些心存怨恨,被抛弃的长老,纷纷来到季南城,不停骚扰辱骂剑宗城。
可惜力量悬殊,只不过两三次挑衅对阵,就被杀了大半。
剩下的残兵败将,蜷缩在季南城苟活,等待天赐良机,再报此仇。
南霜是散修,来去自由。
囚居在一个地方,不是她想要的未来。既然大难将至,那就堂堂正正地战死,燃尽人族最后的光辉。
她打算号召天下有志之士,做抵挡妖兽南下的防线。
有些像仙子。
随心而动,不顾一切,像风一般自由自在。
只是南霜更加沉默寡言,越来越磋磨得没了棱角。清剑宗将一把利剑,磨成了圆滑世故,谨小慎微,可供世人把玩的观赏品。
符合一切对剑灵根的幻想。
强大,傲气,重情,大义……
却独独不是她自己。
实际上的南霜,喜欢探险洞府,喜欢小姑娘会喜欢的胭脂饰品,害怕虫子,害怕毒药,喜欢装作弱小无助,楚楚可怜。
现在全没了。
只是一把坚不可摧的利刃,锋芒毕露,锐不可挡。
“我还以为,清剑宗不可能放你走。”
“以死相逼,还被下了禁咒。”
南霜不屑地冷哼,抱着自己的剑依靠着天魔宫的柱子。柱身恶鬼青面獠牙,血肉模糊,像惊走的游鱼般,四散而逃。
清剑宗的禁咒,刻入神魂。
也就是说,关键时候南霜还是得乖乖回清剑宗。
所谓自由,不过是拴着链子放风。
“怪不得,你会和他们一起。”
“你怎么样?瞧着不开心。”
沈鹤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表情,有不开心吗?他只是……没有力气去笑了。
接管工作的瞬间。
好累……
全年无休连轴转,一声令下,马不停蹄四处奔走。
无数的消息闪烁,片刻不得清静。
所有天真浪漫的幻想顷刻崩塌,现实的冷静残酷,仿佛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甚至曾经最爱的钓鱼,都提不起一丝兴趣。
每每提起鱼竿,却不再有当年的心态和欢喜。只好转投工作之中,麻木自己。
“好累,累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时常呆呆地坐着,什么都不想,却又想了很多很多。”
沈鹤云也说不清楚,工作不多,他却几乎要被击溃。
人际吗?
没有仙君会来找他麻烦,仙子已经处理好一切。
未来吗?
沈鹤云成为仙君之前,都是被规划好的路线,按部就班,稳扎稳打。
如今,未来在哪儿,尽头会是什么,全然不知。
莫大的不安惶恐袭来,茫然无措。
想着,或许一辈子就是这样了。又觉得,不该是这样。
到头来,什么都不是。
“我终于明白了,少我一个不少,后有来者,前仆后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