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夷愣了一下,“给我?”
李莲花耸了耸肩,继续吃面。
这就是默认了。
李相夷翻开册子看了两眼,饶是有了心理准备,也为这赤虎帮的财富心惊。
李相夷抬眼看他,“这么大方?”
江湖上不是没有剿灭盗匪的义士,这种情况下收获的银钱,理论上来说也的确该上交四顾门。
但大部分人都会自行处理,四顾门也并不会去追究去处。
好比今日之事,若非李莲花主动提起,他不会询问半句。
李莲花斜他一眼,“这赤虎帮中俱是不义之财,莲花楼不缺他这三瓜两枣。”
“你留着救济江湖义士,充盈库房吧。”
他本来就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莲花楼的银子够他花几辈子了,这些钱到四顾门,到李相夷手里,比堆在他这里有用得多。
四顾门要做的事情,需要很多银子支撑。
年少时的李相夷只重公义,不在意银钱,库中的银钱来得快散得也快。
甚至到了最后,随他葬身东海一战那五十八位兄弟的抚恤金,都是当了四顾门的地契才周转出来。
如今有了第二府和赤虎帮的银钱充盈,再不济也沦落不到那样的地步了。
李相夷攥紧了那本册子,抬眼去看他,“李莲花……”
李莲花吃好面,放下筷子抬手去倒茶。
听了李相夷开口,也给他倒茶,挑起眉看回去,“跟我就不用这么客气了。”
李相夷想说什么,“我……”
李莲花放下茶壶打断他,“不要我就送到金鸳盟去。”
说着,伸手要去拿册子,李相夷条件反射的往背后一藏,“要。”
李莲花摸了个空,轻笑了一声。
“吃你的面吧,一会儿坨了。”
…………………………
一顿饭吃完,外头天星如豆,密密麻麻的铺满夜空。
李莲花舒坦的抻了个懒腰,扯到后背的伤口,眉头一皱轻嘶出声。
后面的李相夷快步上前,“怎么了?”
李莲花摆了摆手,“没事。”
李相夷想起来风明萧临走时的托付,神色微微一凛。
“跟我来。”
说罢,他抬掌攥住李莲花的手腕,拉着他往卧房走去。
“不是,这是我的房间……”
李莲花一路被他扯着,踉跄进门。
他指着隔壁道,“你住那边……”
李相夷道,“衣服脱了。”
李莲花一脸警惕的抬手护在胸前,回退半步,“干嘛?”
李相夷并不与他多言,抬手去解他的衣裳。
李莲花连连去挡,“好好好,我睡那边,这让给你行吗……”
李相夷充耳不闻,拽着他的衣襟,抬手解开腰上的系带。
“不是,你……”
李莲花活了三十多年,还是头一回被人拽着扒衣服,偏偏又是个油盐不进讲不了道理的,一时间拿他是半点法子都没有。
只得面露无奈,拨开李相夷扯自己衣裳的手,“行了行了,我自己来。”
他解开宫绦挂在一侧,外衫褪到手肘处,那一身陈旧的伤便映入李相夷的眼帘。
十年沉疴,他比起李相夷已经白了不少,身上的伤痕比李相夷身上的更显眼,更触目惊心。
新伤覆旧伤,有刀剑也有鞭痕,刺得李相夷心头钝痛,眼眶顷刻便泛起了红。
李莲花见他这副样子,没好气催了一句,“愣着干嘛,上药啊。”
左右避不开,他索性径自坐了下来。
抬手把乌黑的长发撩开,素色衣衫挂在腰间,背上的伤痕便毫无遮挡的映在李相夷眼中。
他走过去,坐在李莲花背后,将瓷瓶里的药粉轻缓的倒在李莲花渗血的伤口上。
这一趟李莲花走得不算险,他水性不错,又有风明萧配置的避毒丹,只受了些轻伤。
李相夷沉默不语,取出绷带细细给他缠上,低声问,“你肩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李莲花接过绷带,拉过腰腹,再从背后递还给他。
“跟笛飞声一战留下的。”
他感受到李相夷身上的气压有些低,顿了一顿,又补了一句。
“放心,我也还了他一剑,没吃亏。”
李相夷想起平龙山幻阵中的梦境,也想起了那一刀。
他只是做了一场梦,李莲花却生生挨了这样一刀,真正走过那样孤寂绝望的十年。
低头看去,又瞧见一道新上许多的剑痕上,目光骤然一缩。
指尖缓缓落在那道才长好的剑痕上,平日里拿剑极稳的手,此刻却颤抖得不像样。
“这个呢?”
李莲花嘴唇微动,眸光闪了闪。
“碧茶毒发之时,遭遇山匪袭击。”
“我当时费力躲开这致命一剑,强撑着一成功力击杀山匪,这才避过一劫。”
他神色淡淡,看似浑不在意,轻描淡写的就想揭过去。
李相夷却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李莲花,你那小破楼穷困至此,如何能引来山匪?”
“无冤无仇的,你又不是什么值钱的大主顾,什么山匪非要断你生路?”
他皱着眉,“你又骗我,李莲花。”
李莲花心下生出一股无奈,如今要骗过李相夷,实在困难。
李相夷不追究这个,他沉下声固执的继续问,“是谁。”
李莲花垂下眼眉,并不答话。
李相夷只知道他中了碧茶之毒,但他从未对李相夷提起过,这毒是云彼丘所下。
也从未对他说过,云彼丘这险些要了他命的一剑。
十年后的李莲花能够原谅云彼丘,十年前的李相夷可不见得。
即便过了这么久,他也记得,当初的李相夷有多恨云彼丘。
许久,他才开口,“李相夷,现在的他并没有做这些事,不该背负十年后的过错。”
李相夷眉锋紧锁,“李莲花,我总该知道,究竟是谁想伤我。”
李莲花回头看向他,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头,“有我在,没有人能伤得了你。”
李相夷并没有叫他就这么忽悠过去,他泛红的眼眶直直看着李莲花。
看他这样不以为意的模样,蓦然生出一股怒火来。
这样的怒意其实很早以前久存在过,早在刚知道李莲花的身份的时候。
气什么呢?
气他凭什么自作主张替李相夷选择未来,凭什么隐瞒下一切自己去背负痛苦。
李相夷,天下第一,在他李莲花的眼里到底算什么。
连知道真相的资格都没有吗?
只是那时候,李莲花命在旦夕,与救他相比,这样的怒意也就无关紧要起来。
再后来,平龙山一场梦,让他看到了不曾遇见李莲花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
他是对的,李莲花为李相夷选择的未来,才是李相夷的未来。
于是,这样的怒意自然而然的消弭得无影无踪。
李相夷从来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比起李莲花隐瞒他的,李莲花改变的,为他所做的,显然重要得多。
可事到如今,他还对自己有所隐瞒,询问无果之下,这样的怒火再一次被点燃。
“李莲花,你连自己都保护不好,拿什么保护我?”
他的声音很沉,“若这剑再偏上寸许……”
李莲花轻笑一声,“偏不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李相夷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你到底在还有什么瞒着我……”
“为什么瞒着我,你连你自己都不愿交底吗?”
他不明白,自己不应该是李莲花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吗?
李莲花眉头一皱,轻嘶一声,手腕上缠着绷带的伤被他捏的生疼。
先前广袖遮挡没太注意,李相夷现在才发现,他手上也有伤。
李相夷下意识的松手,满眼都是愧意,“抱歉……”
李莲花没好气白他一眼,“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的干什么,也不知道上哪儿学的臭毛病。”
他将衣裳拉回来穿好,李相夷极有眼色的将边上那条青绿色宫绦给他递回来。
素色广袖长衫遮去一身伤痕,他依旧是那副风清月朗的模样。
两人之间短暂的沉默,李莲花坐了回去,撩开袖子把手递向他。
李相夷便面对他坐下,给他腕间的伤上药。
“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
他打破沉默,握着绷带给李莲花缠在腕上。
两人的手一样的修长干净,只是李莲花的要白上不少,而李相夷那双手带着常年练剑的薄茧,瞧着要利落有力得多。
李莲花抬眸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李相夷吹着眼,眼底的光格外冷沉。
“是彼丘,对吗。”
李莲花眸光一闪,微微怔了一下。
李相夷缓慢的将那绷带系好,继续开口。
“若是单孤刀当真刺出这一剑,不会偏的。”
他放下手上动作,目光直直看向李莲花。
“而且以他现在的处境,你完全没有替他遮掩的必要。”
“李莲花,我从来没有问过你。”
“这碧茶之毒,是角丽谯在彼丘的订婚大典上下给我的,你那次呢?”
“你那次,又是怎么中的毒。”
从前,他以为这毒与师兄有关,所以下意识的没有深想过。
可如今看来,这毒是角丽谯要下给他,除了单孤刀愿意与她里应外合,还有一个人也能为她所用。
恰巧,李莲花不想让自己知道这个人的身份,那这人究竟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李莲花干笑一声,“这剑伤,跟碧茶有什么关系?”
“若只是这偏离心脏一寸的剑伤,那自然情有可原,你解释过就是,何至于如此欺瞒遮掩。”
李相夷眼底是一股凌冽的冷意,“除非,他还做过什么,让我无法谅解的事情。”
结合他在平龙山那场梦,要找出答案并不困难。
李莲花只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抬手按了按眉心。
早在磨砺眼前这人的时候他就该知道,收心性敛锋芒,不冲动易怒,会沉浸下来思考的李相夷,绝不是自己能瞒得住的。
但他没想过,这臭小子脑子能好使到这种程度,仅凭寥寥数语,就能猜出自己一直想隐瞒的真相。
即便如此,也只能抵死不承认。
李莲花叹了一声,有些无奈的看了他一眼,“胡思乱想什么呢,没有的事。”
李相夷不说话,起身就要往外走。
李莲花赶紧一把拽住他,“干什么去?”
李相夷回过头,眼眸中都是锋锐的冷厉,“你不承认,我自然拿你没办法。”
“但我拿他有办法,这两个人在外头也逍遥得够久了,该进一百八十八牢坐坐了。”
抓了关起来,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便再也翻不起什么浪。
说罢,便打算抽出自己的手离去。
李莲花却并没有松开他,反而收拢力道,紧紧攥着他的手腕。
“对我来说,那是过去,我已经放下了。”
“对你与他来说,一切尚未发生。”
他皱着眉,抬头看着李相夷,“李相夷,你又何苦执着于此?”
李相夷与他对视许久,久到他的手腕被李莲花攥紧发白。
要说起从前的李相夷,只要认定什么事,便再难更改,说是独断专行也不为过。
可李莲花总能一次又一次的,让他改变想法,不断推翻自己的认知。
终究,这次也是他先低了头。
“你告诉我真相,我就考虑放过他。”
“不许有所隐瞒,我只想听你说真话。”
他抽出手,活动着泛白的手腕冷冷出声。
“不然,我让他把一百八十八牢坐穿,四顾门刑堂从头到尾走上几十个来回。”
李莲花:“……”
不是,这人有病吧?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
李莲花给他倒了一杯茶,让李相夷坐下,细细的与他说起了自己曾瞒下的那些真相。
他说,李相夷就听,也不插话,只是静静看他。
李莲花说起那一剑,说起鱼龙牛马帮的地牢,并没有什么过多的情绪,语气很淡,神色也很淡。
即便是如此轻描淡写的讲述,李相夷也不由得红了眼。
他双手紧紧叩在膝上,眼底都是难以压制的怒意,可看向李莲花的目光又只余下心疼。
如此折辱,若换了他,若换了他……
只怕恨不得引颈自裁。
李莲花不说话了,他抬手拍了拍李相夷的肩头,“没事,都过去了。”
李相夷看着他平淡无波的一双眼眸,心头一阵沉闷的钝痛。
终究还是没忍住,抬手一把抱住了李莲花。
“李莲花,辛苦你了。”
这一刻,他十分清晰的感知到,他与李莲花的差别。
这些他无法面对,无法接受的,对李莲花来说,却好似不疼不痒。
这十年沉疴,十年苦难,十年孤寂,十年众叛亲离,都是他在替自己背负。
“我欠了你太多。”
李莲花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说什么胡话呢,哪有自己欠自己的说法?”
李相夷的声音有些闷,“你当真就不恨云彼丘,不恨角丽谯吗。”
李莲花看着院中点燃的灯,有飞虫围着灯罩打转,撞得晕头转向。
“彼丘的话,起初是恨的。”
李相夷放开这个拥抱,认真的去看他那双眼,“后来呢。”
他想知道,是什么让李相夷放下那样的仇恨。
“时间长了,就恨不动了。我忙着种地,忙着出摊诊脉,赚钱养狐狸精,没空天天恨他。”
恨一个人,需得不断想起他。
平静的日子过得久了,那些江湖风波,武林动荡,离他越来越远,远得好像上辈子的事。
自然而然的,就不去想了。
“至于角丽谯,她已经死了。”
受那十年碧茶之痛,他自然不可能不恨罪魁祸首。
还有午夜梦回触目惊心,葬身于东海的五十八位弟兄,都是她一手造就的罪孽,怎么可能说不恨就不恨?
可这一切,跟如今的角丽谯,并无关系。
李相夷明白了他的意思,垂下眼没有再多问。
原来,是时间。
这是一个不在他意料之内,却又在情理之中的答案。
沉默了片刻,李莲花撑着脸打了个哈欠,李相夷见状,便站了起来。
“时辰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
李莲花看向他,“那彼丘……”
李相夷勾起唇角笑了笑,眼底却闪着森冷的寒意,“放心吧,我有数。”
总得让他们脱层皮,心里这股郁结才能纾解。
李莲花看着他这个笑意,背后没由来的一阵发冷。
不是,谁教他这么笑的,怪渗人的。
李相夷转身出了门,李莲花才抱着手臂搓了搓,微微摇头。
在心底默不作声的给云角二人点了一排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