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谢以渊回到了京城,还负荆请罪跪在城门外,请求皇帝降罪时,姝予正在南方忙得不可开交,还不知道眼下的情景。
前一世,她是父皇和母后宠在心尖上的小公主,身前又有太子哥哥相护,可谓万千宠爱集一身。她身份尊贵无比,活得恣意潇洒,最后亲眼所见自己的亲人一个个死在面前,却无能为力,那种愧疚、悲愤、绝望仿佛要将她吞没。
经历万年,一朝重生,回到原点。
姝予想要改变事情的走向,而前一世,她不管朝政,也不清楚官员之间的往来关系,只记得期间发生的几件大事,那还是因为惹得父皇忧心不已,才被她记住的,所以,通过自己的记忆去寻线索,怕是不容易。
但是,好在有万年的游历各个小世界,增长了阅历,同时,还有被老白捡去当鬼差的那些经历,如何应对渣渣和突发状况,她还是有些经验的。
自打边疆凯旋,已有三月有余,她一刻也没闲着。
趁着父皇高兴,大肆封赏她,给了她一定的话语权。
偶尔,她也会看似无意地参与父皇和太子哥哥的闲聊之中,给出一些中肯的意见。
这让她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来。
再过几月,南方进入汛期。
爆发了水灾,是近二十年来最大的一次。
百姓流离失所,父皇遣了官员前去赈灾,可所托非人,灾粮和赈灾物资并没有被用到灾民身上;
其次,大灾之后多有大疫,这句话也在这件事上得到了应验。
以前的宁德公主不清楚是何缘故,现在姝予却是知道缘由的。
水灾后会死人,也会淹死一些牲畜,如果不及时处理这些尸体,那么尸体一旦腐烂就容易产生病菌,并迅速繁殖,人们容易感染病毒,形成瘟疫。
而降水较多的地区,空气流通性一般比较强,病菌的传播途径广泛,传播速度快,就很容易促使瘟疫的爆发。
前世,南方年中这次水灾严重,消息传来时,父皇极为重视。
他特地派了钦差大臣褚恒之前去赈灾,褚恒之刚到灾地之时,还能清正廉洁,可架不住灾地官员沆瀣一气,以美人计诱之,愣是将之拉下了水。
之后,褚恒之和灾地官员管官官相护,以次充好,将赈灾粮换下,私下卖给商贩,又以发霉变质的陈年米充数救济灾民,数量不够,就在里面加了不少泥沙,混做一堆,导致灾区百姓吃后腹泻不止,还有好些百姓得不到治疗,死在了痢疾之症上。
伴随饿死的百姓越来越多,尸体腐烂,得不到有效处理,瘟疫也在灾区蔓延开来。
一时之间,南方富庶之地,竟变成了人间炼狱般的存在。
父皇在京城之内,被那些贪官污吏遮住了耳目,拿着手上报喜不报忧的奏折,还以为灾情真如奏折上所说,得到了有效控制。
直到南方爆发叛乱。
灾民冲进府衙,打开粮仓,抢夺粮食,杀死朝廷官员,并揭竿而起,京城才知晓这些官员真真该死!
欺上瞒下,鱼肉百姓,无恶不作。
虽然之后,南方的叛乱是平定了,但是,危机已经埋下,南方富庶之地直到国破时,还未缓过来。
姝予回来后,就开始关注南方水灾一事。
先说刚打完仗,需要放松下,就找了个由头出去走走。
这一走,就带着紫鸢和青栀两个大宫女,微服私访走到了南方。
南方如今还未到汛期,堤坝已经残缺不全,她收集了一系列证据,返回京城,借着向父皇母后说起自己一路所见所闻时,就将南方堤坝破损不堪的事给说了。
后面还加了一句,现在虽不是汛期,但就这点水位,她站在堤坝之上,都看着惊心,这样的堤坝挡得住什么?
之后,还将她命紫鸢和青栀测量的数据,和她从当地老人口中得知的往年汛期的水位做了对比,这堤坝破损程度,就是去年那水势都挡不住,更别提,今年的水势明显比往年更大。
皇帝耳边听着她的话,随意翻看着记录,渐渐地,从一开始的闲话家常,神情闲适,变得异常严肃起来。
最后,直接将纸张拍在了桌案之上。
“放肆!”
“父皇……”姝予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皇帝收敛了些怒气,宽慰道,“宁德勿怕,父皇不是对你生气。往年,南地年年都向朝廷申报修建堤坝的费用。”
“南地的官员奏折上所写,河滩上采用柏树打下树桩,用糯米汁和杨树汁混合搅拌开浇筑,坝上还有许多巨大的石块,每个石块之间都是用铁扣锁起来的,将整个大坝锁的非常紧密坚固,其中耗费多少财力和人力才建成如今固若金汤的南堤。”
“可你带回来的这些证据却恰恰相反!父皇自是信得过你的,若是没有你此番前往南地游玩,朕还不知道要被这些人蒙在鼓里几时。他们这些人做的事,其罪当诛!”
“父皇,当务之急,应该尽快做出些补救措施,要不然,再过几月便是汛期——”
后面的话,不用姝予说完,皇帝便已了然。
略一思索,皇帝便下令,让姝予拿着圣旨,带着都水监还有工部数名官员,一同前往,生怕南地官员阻拦,还私下派了军队相护,颇有代帝巡视江南府的意味。
江南府接到消息时,已经来不及了。
就算他们速度再快,也不可能将他们口中固若金汤的堤坝凭空变出来。
想到行贿……可这是皇帝亲女,拿什么行贿?
人家要钱有钱,要权势有权势。
可谁会跟钱过不去?
众人就送去了黄金白银,珠宝首饰,各种稀罕玩意,公主照单全收,可手下半点没停歇。
后又听说她对已故的谢以渊谢小将军情有独钟,这些官员煞费苦心地找来谢小将军画像,愣是短时间里找了好几个长相相似谢以渊的年轻男子,送进姝予所下榻的驿馆。
不送还好,这一送,宁德公主下手的速度更快了。
直接派人围了他们的府衙,将人全部下狱——竟敢贿赂当朝公主!
而那些和谢以渊相像的男子,那些黄金白银等都被姝予送回了京城,送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看到整整几大箱子的金银珠宝,眼都红了,压抑不住的怒火!这到底是贪了多少钱财!
在看到殿中一排长得和谢以渊极为相似的男子时,又忍不住气笑了,这些人果真是人才,竟在短时间内找到这么多相似之人。
钱财充进国库,但是人嘛……
皇帝存了私心,自打谢以渊调入悬崖,尸骨无存之后,宁德竟然跟他表明心意,不再婚嫁。
皇帝正愁如何是好,区区谢以渊,怎么能让自家女儿就此不嫁了?
没想到,这一下子,面前出现了这么多个“谢以渊”。
皇帝私心作祟,先将这些人留下,让人将人带下去,好好调教一番,若是宁德真的不愿再嫁,殿中养几个面首,也不是不可以。
毕竟,他刚才已经掌过眼了,这些男子确实长得不错。
就是身份低微了些,估计也没什么才能,根本入不了自家女儿的眼,如果好好教导一番,说不定能治疗女儿的心伤。
这些,远在南方,主持修堤的姝予是不知道的。
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谢以渊回来了,赤裸着胸膛,露出健壮的肌肉,背负着藤条,跪在城门口,负荆请罪,引来无数人围观。
不出一炷香时间,谢家谢小将军没死的消息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而谢以渊身上的新伤疤痕纵横交错,看着尤其显眼,想必当初征战之时,也是异常英勇吧,才会留下这些痕迹,围观的百姓见到他如此模样,议论纷纷,还有人在旁为他求情。
从守城的侍卫通报,到宫里层层消息传递,等到皇帝知道的时候,基本上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了。
皇帝立刻命人将人带进宫来。
看着殿中跪着的谢以渊,皇帝阴沉着一张脸,一言不发,而下方左手位的太子姜晟则眉头紧锁,眼中是不假掩饰的质疑。
“启禀皇上,我谢家三代为将,忠心不二,但末将鲁钝薄才,致将士损失惨重,还连累父亲不敌敌军,因我而死,末将指挥不力,请皇上降罪。”
说罢,脸上万般懊悔,他垂在两侧的手紧握成拳,因为用力过猛,拳头微微泛白。
终是有人看不下去了,朝堂上,有官员开始替谢家求情。
“皇上,臣以为战场凶险,局势瞬息万变。谢小将军本意原是为了尽早结束战事,并非有意而为,况且,谢将军也已经战死,若是再追究谢家之罪,怕是不妥。”
第一个站出来为谢以渊说话的人乃礼部尚书袁文泰,他也不想趟这个浑水,可谁让自家宝贝闺女袁静仪喜欢谢小将军呢,哪怕谢小将军和宁德公主早有婚约,依旧对谢以渊情有独钟。
谢以渊掉落悬崖,尸骨无存的消息传回京时,自家闺女哭得不能自已,恨不能去殉情。
好不容易缓过来些了,没想到谢以渊又活过来了,她在家又是一阵哭闹,非要他在朝堂之上替谢家说情一二。
袁文泰的老妻连生了三个儿子,老来得女,一家人自是稀罕得很。
见他如此模样,不光他那老妻劝他,就是他那大儿子也替妹妹劝说他为谢家求情。
他不愿,大儿子竟经不出小女儿软磨硬泡,许诺道若是爹爹不说,哥哥替你帮谢小将军求情。
这还得了?他那大儿子官职不大,胆子倒是大得很。
就他那点阅历,他真怕他一开口,不知轻重,直接得罪陛下,连累一家人。
于是,袁文泰秉承着既然由他口无遮拦,还不如自己替谢以渊求情的想法,好歹自己还能把握分寸不是。
所以,刚才看到自家儿子真的蠢蠢欲动时,他忍不住先一步站出列开口。
袁文泰说完,又有几个官员站出来求情,多半是武将。
武将是害怕若是此番皇上治了谢家人的罪,那往后,若是轮到自己,指挥失利,会不会也会遭受重罚?
随着一个个求情的官员出列,皇帝的脸色竟由刚才的阴沉,变得明朗些了。
许久,就听殿上那道威严的声音道:“诚如诸位爱卿所言,战场凶险,岂无损伤?况且谢将军已为国捐躯,不可没其功,姑且不追究谢以渊的指挥不力。”
旁人看不见的角度,太子偷偷睨了眼险些憋出病来的父皇,再看看闻言,好似长松了口气的谢以渊身上,轻轻叹了口气。
他以为他活着,父皇就原谅了?
他若是死了,谢家父子两都被允以厚葬,不明就里的百姓还能把二人当做苍国的英雄将军。
但谢以渊还活着……
谢家军中侥幸存活,被留下守城,同宛郡城百姓镇守到最后一刻的吴阿宝已将事情来龙去脉说得清楚,并和事实相互佐证。
——谢以渊一意孤行,不听劝阻,贸然率军偷袭,而谢父则不顾城内百姓的安危,竟率领大部分军队全部去营救自己儿子,只留下两千人守城,害的宛郡城险些失守。
最后,宛郡城虽然被及时赶来的秦肃和宁德公主守住,还反击了宸国。
但谢家父子致军队损失惨重,宛郡城险些失守是事实,总要有人为这事负责的。
若是这两人都死了,自然没事。
可如今谢以渊活了——
那么承担皇帝怒火的人就变成了他。
谢以渊还沉浸在皇上果然没有追究他责任的庆幸中,可皇帝却将此番负荆请罪,看做是在要挟他。
脱衣,露出伤痕累累的上身,还大庭广众之下,跪在城门口,不就为了让百姓们看到他身上与敌国殊死搏斗的累累“战绩”么?
还特地在朝堂之上,扯什么谢家三代为将,忠贞不二……
这是给自己制造压力,让他不好杀他么?
这时候,若他执意杀了他,不光会让百姓们觉得他不近人情,就连朝中的武官也会后怕。
只是……
极为了解父皇的太子姜晟突然想到另一个问题,如今谢以渊在父皇那里肯定被记了一笔,恨不得找个错处,解决谢家,但是,以宁德往日对谢以渊的感情,此事怕是不好办。
思及此,姜晟一方面派人盯着谢以渊,另一方面,立刻给远在江南府的宁德去信,想旁敲侧击知道宁德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