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几日,月溪一直待在船仓里,头晕便喝点桔水,闷了便观察沿途风景,一日三餐都由那个叫阿凯的送来。
本朝尤其重视漕运,运河体系在前朝基础上有所改进,以汴河为骨干,包括广济河、金水河、惠民河,并通过这四渠向南沟通了淮水、扬楚运河、长江、江南河等,向北沟通了济水、黄河、卫河等。他们江南的船队一般经由江南运河、扬楚运河,经汴渠入京。由于都是人工河,因此航道基本良好,风和日丽之时,除了些许颠簸,基本无险,有时河流从城中经过,还可领略不同地区风土人情。只是汴渠与扬楚运河之间并不直接相通,要行一段较长的淮河河道,而这段河道滩多水急,常常损坏船只不说,碰上汛期、洪水或雷电天气,船毁人亡的事情时有发生。也基于此,永盛每年的开船仪式都大张旗鼓,并且留足时间让船员与家人道别,一来安抚人心,二来也是出于人道,船一走就是数月,吃喝拉撒全在这只小小的木船上,难怪船帮兄弟个个都生得粗壮魁梧,体弱之人根本无法适应这种生活。
月溪前世听旁人说过船运艰辛,自个儿当然是没有经历过,几日的晕船之苦已够她受的,眼下又是孤身一个女子置于一船壮汉之中,心里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可是她又能怎么办?事情演变成这样,非她所愿,也由她而起,如今的她除了努力适应这船上日子,别无他法。她只是惦记橘园和大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大哥不急疯了才怪。那日欧阳晟转身离去后,便没有再来看过她,她也不敢主动向他提及,万一他再问长问短她该如何应对?就这样茶饭不思,没几日竟清瘦不少。
到了第三日傍晚,阿凯又过来送饭,并拿来一套干净的衣服,然后面无表情地对月溪道:“少帮主已派人通知利丰果庄小姐在船上,小姐不用记挂家人。”
月溪心中大喜,他竟能获知自己心思?语调也不由轻柔许多,略一欠身:“代月溪谢谢少帮主。”
待她抬起头,阿凯却换上一副凶狠表情,狠狠地盯着她:“我不管你这娘们儿三番五次接近少帮主究竟是何用意,我阿凯告诉你,不管你有多少手段,若是再不自重,使用媚术缠着少帮主,别怪我心狠手辣。”说完,他转身离去。
月溪怔立在原地,若说她与欧阳晟的第一次码头见面的确是有意为之,那么第二次寺庙相遇纯粹是巧合,第三次马场之行更是为了他与杜家小姐,这一次在船上,只是不愿意看到杜鸿鹄白白送命,怎的就被说是不自重、还用什么手段媚术来的?这么难听的话,用在她一个少女身上,要多屈辱有多屈辱!月溪气得一屁股坐在床上,满腹的怨屈无处发泄,只好大骂起黑白无常来,你们让我重活一次,却让我蒙了多少不白之冤?这滋味当真不好受,比晕船的滋味还令人心烦!
就在月溪烦恼船上日子之时,杜鸿鹄也兀自郁闷不已。他已经连续几日拷问府里厨子,非要弄清楚自己当日腹痛之因。这日,他喝了一口茶水,觉得滋味不对,便气势汹汹地冲进厨房,翻箱倒柜起来,厨子、家丁见他来者不善,都躲到墙角里不敢说话。
他不知从哪里翻出一瓶像是茶叶的东西,打开闻了闻,对主厨喝道:“你那日是不是泡了这瓶里的茶叶给我喝了?”
主厨吓得跪在地上:“少爷明鉴,这不是泡茶的茶叶,而是晒干的霉菜。”
鸿鹄仔细瞧了瞧瓶中物,方知是自己认错。他一伸脖子:“反正我今日喝那茶水觉得滋味不对,定是你们这帮下人懒散,泡了变味的茶水给我,才导致我腹痛难忍,错过了上船时辰!”
主厨一听吓得又是叩头又是摆手:“少爷可不敢这样冤了小的,冤枉呀!”家丁们见主厨这样,也跟着又是作揖又是叩头,厨房顿时乱作一团。
“鸿鹄,又在这里胡闹么?”杜孝廉听到下人禀告,匆匆赶来,后面还跟着放心不下的杜心雁。
鸿鹄见爹爹和姐姐都来了,几日的委屈顿时涌上心头,眼圈也红了,他扑到杜孝廉怀中:“爹爹,鸿鹄当真是心中郁结难去。能随晟哥哥出船是鸿鹄多年的心愿,今年好歹求得你们同意,谁知却因无端腹痛误了上船时辰。爹爹知我素来只吃这府中食物,定是这帮下人手脚不净所致,哼。”
杜孝廉知他心中不顺,喝退下人后,轻声安慰他:“我和你姐姐也吃这府中食物,怎么都没事?人吃五谷杂粮,不一定是哪里出了毛病。今次去不了没关系,还有下次呢。”
鸿鹄撅着嘴:“下次?下次不一定又到什么时候了?反正鸿鹄这心中难受得紧。”
立于一旁的杜心雁想了想,对他说:“好端端地如何腹泻?你再想想,那日除了吃了府中食物外,还吃什么了?”
鸿鹄挠挠头:“没吃什么了,一大早在府里吃了稀饭和炊饼后就赶去码头了……呃,对了,林姐姐有送来一包桔皮给我,说是吃了可以不晕船,我就吃了两片。不过事后我又吃了两片,没有事情发生啊。”
“林姐姐?她是谁?”心雁皱皱眉。
“就是那日我随干娘外出认识的林姐姐。”鸿鹄把那日经历简单地告诉心雁。
又是她?这么巧?心雁暗自嘀咕。有碍杜孝廉在场,她没有接话,怕越说越多,带出她私下与欧阳晟三番五次相约之事。虽然她对欧阳晟钟情已久,不过她知道爹爹一直嫌弃欧阳家以跑船为生,到底都是一帮粗人,只是永盛这几年势力不断扩大,连官府也要忌惮船帮三分,才对他俩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果然,这下轮到杜孝廉皱眉头了:“为父这次许你出船,不是鼓励你与永盛那帮人为伍,而是被你闹得实在没法子才同意。鸿鹄,你听为父一句话,多把心思放在诵读诗书上,船帮的人终究是粗人,与你终是不同的。”
鸿鹄不解地问他:“爹爹如何这样说,那一日仪式上孩儿见爹爹对晟哥哥笑得开怀,况且姐姐与晟哥哥的事不是已经定了吗?”
杜孝廉看看杜心雁,心雁心虚地低下头。他不自在地笑笑:“鸿鹄还小,大人的事不要多问,也不可乱说,总之为父是为你好。你且消停几日,等我忙完税收之事,便与你去西山游玩可好?”
鸿鹄终归是小孩儿天性,一听说要出去游玩,便把方才的不愉快忘了,他欣喜地拍拍手,答声“诺”跑了出去。
心雁见鸿鹄不再闹脾气,也放下心来,要离去时却被杜孝廉叫住:“心雁,你该知道留你是为何事吧?”
当然知道,还不是为自己的婚事?虽然这样想着,心雁垂头答道:“女儿不知,请爹爹明示。”
杜孝廉叹口气:“你比鸿鹄年长几岁,人也懂事许多,有些话为父不妨直说。为父与永盛交好,一来那欧阳天对我有救命之恩,二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做官的一要有官威,二要有官绩,这两方面如今为父都要依仗永盛。新皇登基,限制地方州府规模,爹爹手中无多少人马,征税、平定城郊马贼全是依靠欧阳天的人马。我们江城乃产粮大地,每年能否准时送官粮进京关乎为父头上这顶官帽。只是官船经过多年战乱损毁严重,运送能力所剩无几,如今朝廷允许私办漕运,为父扶植永盛也是顺势而为。
你与欧阳晟有从小长大的情份,我是心知肚明的,为父也真心喜欢欧阳晟那孩子。可是心雁你知道吗,欧阳天已生退意,如今他重用并信任的是那欧阳昊,为父阅人无数,瞧得出这匹玉面狼的野心和手段可是比欧阳晟高出百倍。自古以来,官商交好都是为官大忌。前个儿上面来人捎口信,中书大人日渐失势,只怕万一没了这靠山,日后又与永盛生嫌隙,到头来反被那小子咬一口,到时别说这顶官帽,只怕祸连家人啊!
这几年上门提亲的公子哥儿不少,你且去瞧瞧,不要一心只惦着那欧阳晟。”
心雁低头答声“诺”便走了。爹爹的为官之道,她不想懂,也不愿懂,她只知道之前一直刻意疏远她的欧阳晟只这几日才肯对她花了心思,她实是不愿放开这近在眼前的幸福。她出身官府,人生得漂亮,性情又贤淑,多少男子向她献殷勤,她全瞧不上,唯独对欧阳晟,什么矜持、什么自重全抛到一边去。她也想过自己为何多年来只念着他一个人,是两人多年的情份让她舍不得,是他对她若即若离的态度让她着迷,还是他对她始终坐怀不乱的姿态让她不服气?总之对她来说,世间再没有什么比得过欧阳大哥的一笑。心雁认命地叹口气,不愿再多想,想了这么多年,心中不还是只有他一个?爹爹此次把话说开,她也没法再装聋作哑。待他这次回来,定是要问明他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