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自己这一趟倒是非去不可了。
宦娘拢了拢鬓边的头发，最终还是咬了咬唇瓣，走出了门去，还未想着应该如何前去，只听的一阵马蹄达达。
她微微愣了一愣，转而顺着那声响望去，但见一辆马车已经行驶了过来，不偏不倚地正停在她的跟前。
宦娘如今满腹心事，乍然被眼前这副场景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已经往后退了两步，颇有些惊讶地看着跟前的马车，直到前头坐着的车夫朝着自己点了点头以后，她才终于确认了自己心中上的猜测：这辆马车从一开始就是来接自己的。
那个男人，早就有算计。
只是他究竟引自己过去是想要干什么，她却如何也想不明白。按理说自己如今已经属于他的人，他想要让自己干什么、去哪里，还不是一句命令的事情？何必要这样大费周章？
宦娘不住地在心中思量着，却无论如何也未曾找到一个答案。
驾车的小厮五官长得倒是清秀，面对着宦娘一副笑呵呵的模样，看起来好似分外亲切。然而只有宦娘自己才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在那副笑脸之下藏匿着的深深不屑和看不起。
这样的眼神她显然是熟悉的，在去到每一处达官贵人的府中唱堂会的时候，底下的仆人看见她时，面上便统一带着这样的表情。
他们热情招待她，是因为她讨了他们主子的欢心。他们不屑她，同样也是因为她讨了他们主子的欢心。
好在，长久以往的时间里头，她已经逐渐学会了不再去计较这些，只全然当做什么都没有注意到，只对着跟前的小厮微微一颔首，言简意赅，“金玉楼。”
他既然看自己不自在，虽然自己还不至于为了这么点小事情就与人撕破脸皮，但这也不代表她必须跟人笑脸相迎。更何况，眼前的小厮圆头圆眼，五官秀气，生得倒是有几分像小石头。
小石头……心中想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宦娘的心中难免已经微微地收紧了一分，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揪了起来，稍稍一动静，便牵扯到一片疼痛。
她自认为自己如今做的所有决定都不后悔，因而虽然跟前的处境很是糟糕，然而如果她不作为的话，或许也会在自己为何没有狠心一点努力争取的悔恨之中度过一辈子。她清楚自己的野心，所以很了解，若是没有看到最后一步是死路，就算如今重来一次，她照样还是会顺遂着这条险峻的路就这般走下去。这是她的命，无论再重来几百次都还是这样。所以，她即使觉得自己如今的日子过得很是荒唐，却依旧没有太多后悔之意。
唯一后悔的是，让小石头蹚了这趟浑水。
他还是那样年轻，刚刚进戏班的时候不过六七岁的年纪，便已然跟在了自己的屁股身后。虽然名为师弟，但的的确确是自己的小跟班。自己渴了饿了，都有他在旁边端茶送水。虽然他们之间也没有过多的亲近，他们相处的这些时间以来，上回一起喝醉酒一起唱戏已然是二人亲密的极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那样的相信自己。
她并不能算是个好人，甚至说阴狠奸诈也并不为过，她手刃过人命，逼死逼疯过同行，几乎已经干尽了所有坏事。而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也在小石头面前毫不避讳，一是因为她心中觉得并没有什么必要，二也是想要让他尽早变得成熟起来，知道这个世道上人心险恶。有些人，有些事情，实在是不需要他全然付出真心来对待的。
然而小石头分明是知道她那些个林林总总的黑暗面的，她也曾经清晰地从他的身上感觉到了畏惧的情绪，甚至心中有想过，他如果因为此而向班主报告调离一个人带着，会不会对于他的健康成长更加好一些，毕竟自己就算是在这个已经算是吃人黑暗的业内都已经是一朵奇葩了，他若是这般照样复制自己的人生，会不会对于他是不好的。抱着这样的想法，她的心中一直以来也都做好了哪一天一觉醒来已经换了一个人给自己端送水的准备。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小石头却是这般留下来了，依旧跟在自己的身后一声声唤着“师姐”，自己吩咐得再鸡零狗碎的事情，他也始终没有任何怨言地便去做了。就算自己布置下再艰涩难懂的任务，他也丝毫不问其缘由，乖巧安稳得正如他的名字：石头。
她长久以来身边已经太缺少一个稳定的陪伴了。为她砸下千金的人数不胜数，前来献殷勤讨好的人也是如同潮水一般，但是热情总会退却的，通常这个月刚刚面熟起来的客人，在迟迟得不到他的回应以后，下一个月便已经再见不到人影了。她在戏台上唱念做打，望向台下观众的更迭变换，众生百像，也觉得好似戏一样，甚至比戏文里头写得更为精彩。
兜兜转转，最终倒也还是只有小石头留在自己的身边。
然而便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用全身心来跟随着自己的人，就在前几日，自己拿着火枪对准了他的心口。那一日，小石头刚刚从昏迷清醒过来，第一眼望向自己的时候，那双尚且迷蒙的眼中存余的欣喜是她所震撼的，然而下一秒在看到她的举动以后，那双大大的眼睛之中很快便已经含有了些许困惑。然而即使是这样，他好似也从来便没有过质疑自己，只是一张一合地翕动着唇瓣。
她听不到他的声音，因而他已经重伤得那般虚弱，显然此前已然被楚月的手下好好地教训过了一顿。第一山庄的手段她是曾经耳闻过的，那些个曾经用以对付武林高手的手段，如今付诸在小石头这么一个什么功夫都未曾傍身的小男孩身上，他还能够在那种时候根据最后一丝精力清醒过来，已经无比了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