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也不能一直坐着躺着,医生也说过,只要不是太剧烈,多活动一下还是好的。”她给的理由很充分,让他无从反驳,“我只负责烫你的衬衫就好了,那是我最喜欢做的事。”她抽手离开,听到他在后面压抑担忧的声音,“…不要让自己太累。”
“哦。”她淡淡应声,反手关上了身后的门,隔开了两个人。
……怎么办,还是没有办法若无其事地面对他。
将最后一件熨烫好的衬衫挂妥,许诺言望着衣橱发呆。
齐商上班去了,离开前还特地走过来给她一个拥抱,了她的鬓角。
这种夫妻间最温存的亲昵,是她从前时常梦想能够得到的。
然而现在期待成真,她却有些急于逃避的心态。
她不想面对他。
确切地说,是无法自然而然地与他相处在一起。
她已开始对这场婚姻,这段感情产生了退缩。
从前即便再辛苦,可始终抱有紧跟他脚步不放弃的心态,无论如何都还是动力十足而积极的。
但是如今,当她不得不放缓跟随的节奏,试图与他保持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时,竟慢慢地陷入一种迷宫般的境地。
不知前进,无法后退,站在原地,无所适从。
是不是很多事,不占有不得到,只远远地望着憧憬着,才最美好?很多事,握在手中,只会加速它的灭亡。
如果当初能够预见,他们终会走到这无可奈何的一天。
也许,她就不会嫁给他。
电话铃响。
她走出衣帽间接起电话,本以为会是齐商,可听到的却是父亲的声音。
“这个时间,我想齐商应该没有在家对吧?”父亲的嗓音沙哑,似乎很疲惫。
“爸爸,你有什么事么?”她问,立刻想到某种可能,“是不是…”“今早他妈妈出现两次极其危险的状况,差一点就…目前还好。
我打这通电话,只是想告诉你,诺言,爸爸知道自己做错。
这么多年辜负了你,也辜负你妈妈。
齐商说的没错,所有的悲剧都是我一人造成,都是我的过错…可历史已经不容改变。
而且即便走到今天,我依然不曾后悔当初的决定。
诺言,爸爸是真的爱过…”“我知道。”许诺言轻声道,眼泪立刻就流下来。
“所以无论如何,我要陪她走到最后…也许时日无多。”许父言语哽咽,像是也在流泪,“谢谢你啊,乖女。
虽然我们终究没能成功说服齐商,可你的努力真的让爸爸非常欣慰…你总是那么乖巧又善解人意。
爸爸很开心。”许诺言抹了抹眼泪,“齐妈妈的状况,需要我告诉齐商么?”
“告不告诉结果都无差吧?…还是算了。”许父已经不抱幻想。
许诺言突然沉默起来。
直到那一头的父亲唤她,她才又开口,声音变得坚定。
“爸,你们在哪家医院?具体地址告诉我。”“齐商不去…我去。”
如果齐商知道她会大胆地自作主张,肯定会发火。
可事已至此,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随身一只简单轻巧的包包,许诺言一下车就看到了接站的父亲。
“你这孩子真固执,以你现在的状况,一个人搭了飞机又乘车地折腾,怎么行?”许父貌似责备,眼中却有感激。
接过她手里的行李,轻轻揽住她的肩膀。
“反正又不远,我也没那么娇气。”她皱着鼻子,恬淡一笑。
这座沿海小镇不算落后,唯一的不便利就是没有机场。
因此许诺言不得不先搭乘飞机抵达市中心,再乘坐三个多小时的客车到这里。
一路辗转颠婆,说不累是假的。
许父打开车门,小心地扶着她坐进去。
车子平稳驶上路面,许诺言稍微侧脸,看着近在咫尺的父亲:已经很多年没有与他这样近距离地坐在一起。
想起儿时他常会在周末带她出去玩,也是同样的情景,他从容开车,她坐在副驾驶位置吃零食听音乐,吵吵闹闹故意打扰专注的他,父女二人一路嬉笑聊天,直到抵达目的地。
往昔记忆依然清晰如昨,再回首,竟恍若隔世。
望着父亲已然苍老的面孔,明显泛白的鬓角,许诺言的眼角渐渐酸热起来。
“我们先回家吧?你要休息下,再吃些东西。”许父不知女儿心思,一边开车一边问。
也已没有了往日的随意,表情声音都透出稍许局促――虽然女儿表现出极大谅解,可他依然心有愧疚,且无从弥补。
时光能够掩埋过往,也能改变现状。
明明骨血情深仍未变,却再也找不回当初的亲近感。
“还是先去医院吧,我有些急着见她。
也并未打算停留太久,订的是往返票。”许诺言收回视线,看向前方。
“齐商…不知道你来吧?”许父犹豫着问,似是很介意提到那个名字。
“嗯。”她只应了一声便不再开口。
“可你不声不响突然消失了,他一定会着急。
还是别让他担心的好。”许诺言沉默地点了点头。
父亲的话不无道理,她之所以背着齐商跑来这么远的地方,就是怕他阻止。
现在既然人已经到了,也没必要刻意瞒着他玩失踪。
让他担惊受怕可不是自己本意。
“我这就给他打个电话。”她掏出手机,按动键子时有些紧张――会不会被他大骂一顿?那一头很快接起。
“怎么了――诺言?”齐商有意拉长的声音柔和得不像话,还有些受宠若惊般的愉悦。
“…嗨。”他那一抹完全蒙在鼓里的温存腔调,突然就让决定“先斩后奏”的许诺言产生了罪恶感。
“嗨什么嗨?”他低声笑起来,“在做什么,感到无聊了吗?”“我是想告诉你,我没在家里…我出门了。”即便早在来时就已做足心理建设,可许诺言还是无法对他爽快利落地有话直说。
“出门逛逛也好,只是不要跑得太远知道吗?玩累了告诉我,我叫司机去接你。”“不是…我…没在我们的城市…”她吞了下口水,瞥到父亲探询的目光,心一横。
“我人在M镇,跟我爸爸在一起。
我来…看望你母亲。”她鼓着勇气说出最后几个字。
此话一落,那头瞬间静默。
一瞬光亮自齐母眼底闪过,她的整个人像是因此焕发光彩。
“…孩子?”她支撑着想起来,却被许诺言按着肩头躺回原处。
许诺言向前凑了凑身体,又拉过她的手抚上自己的小腹。
“还没有起名字呢,就请奶奶给个名字吧?”她不知道这种话算不算是安慰的一种。
只想让齐母有种参与其中的感觉,希望她能明白,就算重病床前没有她最心爱的至亲骨肉,但仍有齐家血脉的陪伴。
她并不孤独。
“名字…”齐母望了眼许诺言,似是确定她的态度,沉默很久又说,“齐家是有一份祖谱的…商,天,下一代的第一个…应该是‘煜’。”“玉?”诺言想弄清是哪个字。
“‘火昱’的煜…是像火焰一样的明亮,耀眼,闪灼,永不破灭…”“那宝宝的名字就是齐煜了,真好听!”许诺言认真记下这个字,看到齐母小心地摸着自己的腹部,一脸憧憬。
于是伸手覆上她的。
“只有三个多月,还很小…但慢慢地会变大,会长出与齐商一样的五官眉眼…也会拥有与他一样温暖的笑容…”话还未说完,就见齐母眼角一闪,很快有泪水流下来。
――她早已努力说服自己放弃见到儿子的幻想,却没有想过承接这种突如其来的惊喜。
这个还未出世的孩子,同时也是与她骨肉相连的个体。
莫大的欢喜与期待,瞬间击中她竭力维持坚强的心,想念孩子的心情空前汹涌。
“我的孩子――”也许是想到当初怀有齐家兄弟时的心情,齐母突然崩溃地哭起来。
哭声引来一直守在门外的许父,他闻声迅速进入,与此同时齐母身上的心电监控器,突然发出了刺耳的警报。
许父奔到床前抓住齐母的手,看着她面色发青,呈现半昏厥状态。
紧张地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虚软地跪倒在床边。
医生护士也很快赶来,本是宁静的病房乱成一团。
被挤到一旁的许诺言一步步地退出房外,紧捂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并非出于恐惧,也不是认定齐母危在旦夕,难逃此劫。
她只是感到心伤。
――当一个处于弥留的母亲,苦苦渴望能见孩子最后一面的时候,那种深入骨髓的想念与绝望,是任何人都无法承担的痛楚。
可为什么,齐商就是不肯满足她这个再简单不过的愿望?为什么他就是不能抛却从前,不让自己从记忆的渊底解脱?他究竟还要恨多久,怨多久?!病房的门即便紧关,仍能听到里面嘈杂的人声,间或还有医护人员跑进跑出。
许诺言流泪到眼底干涸,哭累了便无助地蜷缩着坐在长椅上,抱着双膝不敢眨眼,神经已经绷成一根线。
只盼望父亲可以在某刻从那扇雪白的门内走出来,给她一记安抚的笑容。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已黑,她觉得饿也不敢离开。
疲惫中轻轻合起红肿的眼睛,下巴搭在膝盖上。
“诺言!”思绪混沌中,却听到一抹再熟悉不过的嗓音。
她以为听错,怔愣中没有抬头。
可下一秒却被人扯着胳膊拎起来。
齐商阴郁的脸出现在视线中。
“齐商?!”许诺言用力抹了把眼睛,确定面前的男人真的是他。
惊讶之余,一抹狂喜涌上心头。
“快――快进去――她――”她泪流满面难以成言,抓着他的衣服,想把他推进病房中。
齐商却直接拉住她的手腕,“你实在不该跑来这里。
走吧,跟我回去。”回去?!许诺言嘴唇抖了抖,“难道你就真的不想再看她一眼?哪怕…这是一生最后的机会?”齐商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眼病房紧合的门。
神情深沉而复杂,阴霾密布的眉目之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犹豫跟痛苦。
“你还愣着干什么?!”他不声不响,也不移动脚步的态度,让许诺言突然怒吼起来,“她可是你的母亲!是这辈子辛苦怀胎十月,生你养你的最亲的人!!你这个混蛋!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她只想见你一面而已,她就快不行了――”“诺言!”齐商蹙着眉想安抚情绪过于激动的她,可他的拥抱却换来许诺言更加竭力的抵抗。
“别碰我!你这个冷血动物…我怎会爱上你这样狠心的混蛋!!”许诺言哭骂中,突然感到一股闷气哽在胸口,她用力呼吸几次都提不出这口气,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意识。
……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同样雪白的床上,鼻间吸着氧气。
“醒了,还难受么?”齐商淡淡的声音,让许诺言的头转向另一侧。
她没有反应,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经过那么一闹,情绪大起大落之后,她放佛突然镇定并清明了一颗心。
看透了一些事,也明白了很多曾刻意无视的道理。
――她最最心爱的视若生命的男人,原是这么麻木而残忍,这样冷酷到令人心寒的地步。
“诺言,我不是你所想象的那个样子。”两人沉默对望,齐商忽然开口,好似看穿她此刻心境。
“我原以为你会理解我,可你没有。
也许所有的人都不会理解我的心。
我并非你所说的‘冷血动物’,对于人间亲情,那些温暖的爱意与牵绊,也比任何人都更加在乎,渴望,珍重。”
“…我不与她见面,并不等于我从未关注过她的消息…事实上,我曾无数回偷偷地来到这里看望她,没有现身,只是远远地看着,确定她安好便离开…这是你并不清楚,我也一直未曾启齿的秘密。”齐商的话让许诺言愣住,冷淡的眼神全被讶异替代。
“我无法与她面对面,并非只因她的背叛,离弃,或是间接导致小天的离世。
更多的却是…我的恐惧。
因为她在我心里,始终都还是那个美丽优雅,无忧无虑的女人,我很怕去接受她曾那样艰难抉择,却或许依然走向不幸的事实。
而其实有很多次,她独自一人时的寂寞表情,默默流下的眼泪,我都有看到。
既然她已选择离开,再怨再恨,我更希望的却是她能够彻底忘记从前,也忘记我们。
可以完全地过上快乐而没有缺失的生活。
若我一而再三地出现,你认为,她能忘掉往事,能得到真正的快乐吗?”他抬起手,覆在许诺言的额头轻轻抚摸,眸光深暗,清浅的笑容却很脆弱。
“你刚刚骂我冷血,我很伤心。
从前我不见她的确是来源心中怨恨。
可现在却是因为…我不舍放她离开。
你知道吗,想念我们兄弟二人虽然痛苦,却是如今可以让她维持生存的最大动力――人若心怀念想,便不会轻易放弃。
如果今天我见她这一面,也许她就真的熬不到明天。”“就算恨意再深,我仍不想再失去任何的亲人…诺言,你可明白了我为何踌躇,明白了我心里的苦?”许诺言感到震惊,目光闪烁,完全无法反驳齐商的话。
“我刚才…询问了一下她的医生。
她现在已经没事。”齐商垂下眼眸深深呼吸,似是松了一口气。
再抬眼时,眸底的黯淡消失不见,又恢复了“齐商式”的平静自若。
“既然她已没事,我们也快离开吧。
你的身体经不起这种折腾,直升机也无法在这停留太久。”
人生一路走来不是没有经历过艰难坎坷,而每一次若是咬牙坚持,强撑忍耐,也没什么过不去的困难。
只是,当所有的一切积压叠加在一起,就能具备让人心神皆惫,甚至魂飞魄散的摧毁之力。
许诺言不知齐商走过他近二十八年的人生路,那颗看似风清月朗,淡然无畏的心里,究竟还藏着怎样沉重到让人崩溃的黑暗。
却是明白,只这短短数月光景,她所承接的纷冗意外与打击,已令她从苦闷生活的渊底升腾至类似天堂的高地,却又过山车般,速速地再次跌到谷底。
她感到难以招架,非常无力。
第一次坐直升机,新奇的感觉被静默到窒息的气氛驱散。
她望着窗外漆黑的夜幕,又从玻璃的倒影里看着身边同样不言不语的齐商。
他同她一样,只是安静地望着另一侧的夜空,不知在想什么。
她转过头端详齐商平静的侧脸。
却不知,原来他也在玻璃窗上关注着她的举动。
“有什么话就直说,不需要闷在心里。”他打破沉默,却没有回头。
收回目光,垂眸盯住自己交握在一起的手,许诺言想了想,才问,“你为什么来接我?”“担心你。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原因吗?”齐商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比平时更显清浅,寻常语气带着理所应当的意味。
“所以那证明…你很在意我是吗?”许诺言又问。
却见他终于有了动作,回过头来望着她,“你说呢?”他不明白,她怎会没头没脑地问出这样的问题。
“既然在意,又为什么你心里藏了那么多的秘密,却从不愿意告诉我?这样的我们…还算是夫妻么?”她这句算是说到了主题。
齐商很快舒展开凝结的眉,眸间浮现了然。
“如果我告诉了你,很多事就会因此改变吗?”他问,可没等她回答又继续道,“不会。
凡是不会因为多一个人得知分享,就会有所改变。
该在的还会在,复杂的依然复杂,痛苦也不会减缓或消失…所以对你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不过是为你徒增烦恼罢了。”他的回答在情在理,无可辩驳。
然而这样的话对一个妻子来说,却也远不是合乎情理与逻辑那么简单的问题。
“可你只是一味自己掖着瞒着,始终让我觉得难以猜测你的心思,永远都拉不近与你之间的距离。
难道这样的我就不会烦恼了么?”许诺言语速急促,“真正的夫妻,就该是肩并肩心贴心,就算面临再多不可解决的难题,我最在意的仍是与你心意相通,而不是独自坐享安稳,看你一人辛苦挣扎。
同舟共济,同甘共苦,这才是我想与你共度的生活!”“你一定要因为我不对你说起那些烦心事而怪我吗?我只是不愿让你如我一样,日夜活在纠结,矛盾与痛苦中,你却要因为我这样的初衷,而怪我没有坚守‘同舟共济’的婚姻本质?!”也许心情不佳,齐商也动了怒。
本是悠然平展的眉渐渐又蹙在一起。
“诺言,你向来善解人意,从不会纠缠不休,追根问底。
今天这是怎么了?”他语气中明显的不悦,让她一愣,很快便红了双眼。
“我只是觉得…你从未看得起我。
从来都没有真正把我当成你的另一半看待。
在你面前,我永远都像个不谙世事,毫无价值的白痴。
除了安心做你老婆,一无是处!”她眨了眨眼不让泪水流出来。
“齐商,在你心里,我本来就是一件‘烦心事’对不对?身为许家人,我只会让你无所适从,不能从过往的阴影中解脱,也难以忘记曾经的伤痛。
我的存在对你来说,其实本就不具备任何积极的意义,所以你不信任我,也不愿对我交付真心,是不是…”
“够了!!…我心情不好,你别再惹我。”齐商蓦然打断她的话,说完就愤闷地转过头去,不再理会她。
――烦躁不堪的心绪,加上她带有委屈的控诉,让他一瞬难以压抑怒火。
被他一吼,许诺言抖了一下。
默默地闭上了嘴巴。
渐渐地,似乎连心也跟着闭合了。
跟着齐商的这些年,不是没有过矛盾争执。
也曾冷战,却从未比这一次持续的时间长。
――他已经四天没有回家,连一通电话都没有。
也许那一晚她的话说得有些过分,真的惹恼了他。
可他要维持这种现状“惩罚”她多久?许诺言安静地坐在沙发里,望着眼前忙里忙外的两个佣人,是齐商为她特别雇佣的――还好,即便他不回家,却也还不至于完全忘记她。
“太太,您需要什么吗?”一位专门负责照顾诺言饮食的佣人发现了她的目光,停下脚步问。
“不…不需要,谢谢…”许诺言摇头,想想又说,“以后也请别叫我‘太太’,叫诺言就好。”那种称呼加上毕恭毕敬的态度,总会让她想起老电视剧里的那些花枝招展涂脂抹粉的贵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