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秒还是剧烈震荡的撞击，下一秒再睁开眼时，眼前的世界已经安定了下来。
先是一阵几乎从脑中撕裂般的尖啸，眼前跑马观花地闪现着许多光怪陆离地画面，那一瞬间，何亦度有一种自己已经死了的感觉。
等那样不真实的失重感终于散去，身体中尖锐的疼痛便清楚地传到了大脑的痛觉神经，他想呼痛，嘴唇里说出的话却是“水。“
他太渴了。
他能肯定自己现在不是在医院，因为入目所见，四周看起来都相当破旧，砖砌泥围，看样子，他是被人救了。
刚刚发生的那一切……
“诶，小娃，你醒了？“
一道突兀的声音把何亦度的思绪拉了回来，他费力转了下头，看见一个皮肤黝黑粗砾的男人，手里端着杯水。
男人走过来摸了下他的头，见他依然有些怔怔地，开口解释道:“小娃，我们在山坡下捡到了你。“
说完，他有些不忍:“诶呀，掖庭山发生了好大的车祸。“
何亦度看着他，发问的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
“叔叔，你知道车祸后来是什么情况吗？“
男人沉默了一下，他想说两句委婉或是安慰的话，可他大字不识一个，憋了半天只有原原本本说道:“小娃啊，你不要太伤心，听说……他们都死了。“
都死了……
何亦度愣了一下。
他拿着杯子的手忽然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振荡的水渍浇了满满一手。
“诶呀？“
男人惊讶地望过去，只见眼前的男孩埋着头，遏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这孩子，白白净净，行为举止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养出来的。
他和妻子喜欢，也心疼他，可是他们还有一个在外求学的儿子，实在是负担不起。
何亦度还记得，那一天天亮得很晚，繁星倒映在遥远的天幕，老汉把他叫起来，带上车。
何亦度的腿伤还没有好完全，他坐在拥挤狭小的面包车上，乖巧地询问着:“叔叔，我们是要去哪里？“
男人没有看他，声音像是从老式收音机里挤出来的一般，干涩嘶哑:“我……我带你去城里。“
何亦度眼睛一亮。
“叔叔，你可以带我去找爸爸吗？“
男人身体一僵，有些怜悯地垂眼，看着何亦度瘦得可怜的下巴，在心里默默叹着气。
唉，这么小的娃，父母亲人就这么离开他了，果然还是接受不了啊。
嘴唇蠕动了几下，男人低声道:“嗯。“
也许是得到了令人安心的承诺，何亦度闭着眼，渐渐就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很甜的梦。
梦里的弟弟戴着皇冠，捧着蛋糕，笑得像只可爱的小仓鼠。
妈妈忙碌着，准备了一桌热菜热饭。
爸爸回到家里，脱下外套，左手抱着他，右手抱着弟弟，然后在他们的颊边轻轻印下一个吻。
这个梦太美好了，何亦度睁开眼的那一刻都是笑着的。
眼前是一张陌生的脸。
“醒了？“
面前说话的男人不是那个老实汉子，何亦度警觉地缩了一下:“你是谁？“
男人微笑，撤开身体，露出身后那面泛着冷光的牌匾。
星辰孤儿院。
那一天晚上，挤在16个小孩中间的何亦度，抬着头凝望门上开出来的小小天窗时，突然就难受得蜷缩紧了身体。
叔叔救了他。然后又丢开了他。
他没有理由责怪对方。
可是他还没有说过“谢谢。“
就像他还没有对那个在危险关头还紧紧护着他的女人，说一句“对不起“。
可是，没关系，何亦度。
他在心里对自己一遍一遍的说，没有关系，他没有做错，他只不过是想要活下去。
活到爸爸来找他的那一天，活到他们一家团聚的那一天。
活到他梦里一切成真的那一天。
为此，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他才不要难过呢，他愿意当一个坏小孩，才没有关系呢。
何亦度翻了个身，紧紧捂住自己的眼睛。
他从孤儿院逃出去的第一次，是看到盛饭的阿姨用沾满滚烫热油的勺子敲打一个小男孩的头。
他气不过，把勺子打开，然后被惩罚着在床上躺了三天。
他再怎么忍耐，可毕竟只是个六岁的孩子，疼得忍不住了就哭，他一边一边地咆哮着:“我爸爸不会放过你们的！“
他哭得眼睛都肿了，自然没有看见那些人眼中的嘲讽。
院长笑着看他，“小朋友，梁家的大少爷？“
他没有说完。
可是何亦度等不了了。
他等来了一个机会，居然真的顺利逃了出去。
其实他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几乎跨越了大半个城市，在暮色四合的时候，找回了梁家。
漫天橘色，像是被油彩精心涂抹过，连留白的部分也分外考究。
旧日里熟悉的家却成了冰冷的建筑，没有半丝人气。
不见了。
他该去哪里找他们？
何亦度围着别墅走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再深深看了一眼，转头往来时路走去了。
没有关系。
他劝着自己，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
爸爸答应过他，一定会来找他的。
他回到了星辰孤儿院。
孤儿院里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他居然还会回来。
他的带班老师勃然大怒，再一次要将他关进小黑屋时，被院长拦了下来。
何亦度学着其他小孩子，跪在院长面前，抱住他的腿，字字诚恳地说道:“叔叔，对不起，我错了。“
院长慈爱地低下头，“不跑了？“
何亦度郑重地点头。
从那以后，他就完全变了。
之前他是这里面最难管教的孩子，但是现在，他是这里面最听话的那一个。
何亦度从来都是聪明的。
他向来惯于利用自己的优势将利益最大化，尽管他还只是一个几岁的小孩子而已。
他不学会屈服，他就会被折磨。
他不学会自己活下去，就有千千万万个机会，再也没有可能与他的家人见面。
在孤儿院的这三年时光，他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如何不动声色，学会了如何挂起最完美的笑容，学会了如何隐藏自己的心思。
只是除了偶尔午夜梦回时，会想起三年前掖庭山那一场噩梦般的往事，想起那个女人温暖的怀抱和滚烫的血液。
其他的，一切都好。
一切，都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