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嫡母宋氏苦心为云若雪请的西席,朱氏又素有才名,云初夏还以为此去请不来,结果青雀身后跟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大的那个有些年纪了,长得一般。她挽着素净的发髻,头上也是一水银簪,身上沉香色罗衫和米色挑线裙,眉宇间隐现郁色,气质儒雅中略带傲气。小的那个约莫跟青雀同岁,却不像青雀,脸上看着一派天真,端着小大人的架势,稳稳地背着一个竹书箱。
云若雪一见来人,便知道是正主了,盖因从前在市井里混日子,那些守节的寡妇就是这样一副模样。
人家朱氏不自矜身份,云初夏也不好摆主子的谱,笑着从门口把人迎进了正厅。朱先生神情淡淡,伸手搭在云初夏腕上,不紧不慢地进了院子。
左右环视一遭,只见这院子虽然五脏齐全,却比之前看过的宁彩轩小,正中的挂着牌匾的屋子不像闺楼,也不像大妇住的正房,反倒像是一处赏景高楼,临时改成了这副样子。她也是经历过许多事的人,心下当时就明白了三分。
“先生远道而来,辛苦了。母亲拨的院子先生看着可还满意?”
云初夏奉了茶给朱氏,看着朱氏态度漠然地饮了一口。
“尚可。”朱氏放下茶盏,“我初来乍到,不知姑娘是府里哪位?”
云初夏微笑不语,身边金鸳开口代她答道:
“姑娘是家里的长女,刚才听见外面下人吵闹,才知道先生来了。”
云初夏顺着金鸳的话往下说:
“我看先生的院子还没收拾干净,怕下人一忙起来就顾不上伺候先生,就自作主张,让青雀把先生请过来坐坐了!”
这怕又是嫡庶之间互相使绊子了。
朱氏暗道,心下有些不喜。
她被宋氏请进来教书,也好歹被人领着走了一圈府邸,知道大概方位。这红叶楼虽然看着辉煌华丽,可论地方,却离百子园、松鹤居这些地方远远的,显然是不受待见。要是宋氏亲生女儿,把院子安排得近还来不及,怎会做出一副赶人的样子。
这八成就是庶女了,还是家里的庶长女。庶长女和嫡女针锋相对,后宅里不安宁,她教书恐怕也教不清净。
这样一想,脸色上就难免带了出来,云初夏察言观色,知道朱氏会错了意,忙道:
“母亲常告诉我,女子无才便是德,用不着认几个字,可我却顶顶佩服先生这种人。旁的不多说,只多认得几个字,下人就不敢仗着你不认字,随便欺瞒。府里先前没有先生,我对着字帖临了一阵,总觉得学不进去,还请先生教我。”
原来是请她过来求学的。
朱氏心里虽还有些不舒服,但看在云初夏如此诚心的份上也缓了脸色。
云初夏大喜,也不怕自己歪歪扭扭的字迹被人批评,赶忙让丫鬟把最近练的一摞大字抱下来。朱氏一页页翻过,发觉这上面的字赫然都是《三字经》上的,怕是嫡母从没打过让庶长女念书的主意。
偏偏庶长女有心气,不是能认命的。
朱氏一想自己上半辈子仗着才名孤高自许,对上门求亲的人家横挑鼻子竖挑眼,结果嫁了个短命鬼。丈夫去后,婆母嫌她克夫又没儿子,生生把她赶了出来,沦落到这种地步,心中就是一阵酸苦。
再看云家的庶长女,长得当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她活了半辈子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自古太漂亮的女人,不是被人抢来抢去,就是被那些卫道士叫成红颜祸水。总之……身世飘零,美人薄命。
朱氏一时起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受,有心不让云初夏重蹈她的覆辙,便翻开那一摞字,指着她狗爬似的字耐心指点起来。
一个愿意教,一个愿意学,不知不觉就过了半个时辰。
两人在廊下讨论得热火朝天,忽然院子大门被人砸响,也不等人去开,云若雪身边的彩凤就自己走了进来,大声道:
“朱先生,咱们家姑娘醒了,太太要你过去呢!”
朱氏直到现在都是颇有名气的才女,哪里被人如此呼来喝去,更何况云若雪懒床不起,之前师徒连个面也没见到。嫡女骄纵,和云初夏这个庶长女一比,顿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朱氏心中不悦,看也不看外面等着的彩凤,口中冷冷道:
“你家太太请我过来教书,你家姑娘倒好,自个在屋里躺着,连我的面都不见,我又能教她什么?身边的丫鬟也是没规没矩的,可见平时在家里横行霸道惯了,对我也不放在眼里。倒不如我现在就收拾包袱走了,还府里一个清净,省得你姑娘连个门都不敢出。”
彩凤一听,顿时懵了,朱先生可是太太三请四请才请出山的西席,她一个小丫头怎么敢把人赶出去。低头揉着衣角,委委屈屈地回道:
“先生想差了,这几天姑娘身体不爽,大夫开了安神药,所以起得迟了,绝对没有怠慢先生的意思。宁彩轩已经设了小宴,只等先生过去,给您接风洗尘呢。”
朱氏闻言哼了一声,勉强算是揭过了。只是她有才名在身,人又有些清傲,见不得人给她脸色,因此对捧着她的庶长女更亲近些。
临走之时,朱氏对云初夏道:
“我知道你也是个不容易的,家里有嫡母压着,偏偏又占了个‘长’字,不许你识字倒是司空见惯得很。你还算好的了,像别的人家没规矩,庶子庶女生下来能有口饭吃就不错了,一辈子还不是给人当牛做马的命。”
“我这半辈子也没个儿子傍身,下半辈子恐怕还得靠你们家太太来养,也只能听她的了。但你要是有什么经义上的疑问,只管写在纸上,交给我这个书童。”手一指旁边待命的小丫鬟,“白露从小就跟着我,几句打油诗还是能做的,再有她也不懂的,也会转交给我。若是你嫡母不许你来学,那就过来到我院子里,让我去给你家太太说。”
云初夏心里一热,就算在家里,听到的也是冷言冷语居多。朱氏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人,虽看着冷情,实则心性单纯,好哄得很。如今两人甫一见面,就能说出这等熨贴人心的话,怎能不让她感动。
“先生的话,初夏记得了。”
朱氏深深回头看了她一眼,门口丫头彩凤再三催促,才迈步出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