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还未分明,沙棘丛掩映着的一处断崖下,幸存的士兵正在处理着身上的伤口,崖下就是洛水,可以听见洛河奔流的巨大水声。
沙地上的火堆已经熄灭,昏暗中,兵将们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纳兰榭背靠在岩壁上,他腿上和手臂都受了伤,却也无暇理会,他微侧着头,看向身旁的一处土丘,下颌与脖颈上溅染的血迹已经干涸。
那是裴虎的血。
当时雁云楼城墙上架满了重弩,一场箭雨让本就没有防备的士兵们伤亡惨重,埋伏着的敌军一拥而上,他和裴虎也只能勉力招架。
即将杀出重围之时,偏偏他内伤发作,一个分神,重弩长箭趁虚而来,离他最近的裴虎直接侧身挡在了他身前。
沉重的长箭瞬间贯穿了他的胸膛,一支,两支,三支……
箭矢穿破胸膛,赤热的鲜血溅上他的眼睛,周围的将士们见状都围了过来,舍命抵挡敌军的扑杀。
他已经不记得他们是怎么杀出重围的了,他背着裴虎,率众人艰难的逃脱追杀,隐藏到此处,他从未觉得每一步是这样的沉重。
放下裴虎时,纳兰榭的战袍已经被他的血液浸透,老将也束手无策。
裴虎口唇煞白,只嚷着要喝酒。
纳兰榭赶紧将酒壶递给他,裴虎张着嘴倒了半天,却是一滴都没有,原来早就被他喝光了。
酒壶跌落在地上,裴虎最后骂了两句。
纳兰榭红了眼,见他的嘴唇一张一合,他凑下身去才勉强听清。
“这辈子……能给兄弟挡一次箭也值了……”
血沫从他口中涌出,裴虎含糊的声音越来越小,“只是回去以后祝龙该骂我了……”
他在裴虎的坟土边枯坐了一整夜,直到天色曦明。
此时的他一身白袍早已变的狼狈不堪,剔透绝美的面上也沾满了沙土和血迹。
闭上眼,纳兰榭听着崖下的流水声,他突然感到了一丝疲惫。
有军将捧了一把野果子过来,小心翼翼的放在他身侧的沙地上。
过了许久,纳兰榭终于拾起一颗霜黄的野果放进嘴里,酸涩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开来。
见他有了动作,跟随裴虎多年的老将终于开了口,“纳兰将军,如今裴将军已经不幸战亡,我们这么多的将士都只能听从你的号令了,不知接下来我们该何去何从?”
咽下嘴里的涩果,纳兰榭的双目格外清亮。
“昨日我已经连夜发出了消息,想必此时大将军也已经有了决策。我们来洛水崖的目的就是为了牵制藩国的援军,虽然遭遇了埋伏,但也可说明西夏已经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洛水崖。”
“在大军的军令传来之前,我们要做的就是继续与北堂跋的军队周旋。”
闻言,老将凝重的点了点头,未再多说什么。
纳兰榭心里很清楚,在战场上,除了血肉厮杀还有诡计的博弈,在那日晚宴上楚依安提出要他突袭藩国援军时,他就明白过来,击破藩国合纵是假,引诱西夏失守为真。
纵使心里如明镜一般,纳兰榭还是心甘情愿的来做这个诱饵。
想必此时大将军已经率大军攻向了西夏营地,而他要做的,就是尽力拖延住藩国的援军。
腿上伤口的疼痛越发剧烈,纳兰榭挪动身子,支起伤腿,撕下里衣一块干净的白布条开始替自己包扎起来。
绑上最后一个结扣时,他突然想起当初掉入猎洞,商宴要替他包扎伤口的样子。
那是他第一次离她那么的近,她的胳膊很细,软软的,轻易就能被他钳制住。
一张莹白的小脸脏兮兮的,还总是爱摆出一副傲娇矜贵的样子。
一开始他只觉得好奇,甚至是有点好笑,可是当他把昏睡的她揽进怀里时,他能感受到她身上那种独特令人心安的气息。
那气息让一向放纵不羁的他选择留在奉安皇城,留在她身边。
在相处过程中,他承认他对她越发的着迷,才会一步一步的试探她,靠近她,直到如今这般的着魔。
心里想着,纳兰榭苦笑一声,将手腕搭在了膝盖上。
裴虎的死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不知道商宴在得知消息后,震惊之余会不会也有几分担心他?
但凡她对他能有几分情谊……那也够了。
天明,风沙虽然小了些,却也没有完全停歇。
商宴一大早便得知大将军和祝龙已经带着大军连夜出发前去攻打西夏的主营。
军营中只剩下皇叔的随行军和腿伤未愈的阿衍。
再加上洛水崖的情况不明,商宴心下担忧,在军门外徘徊了一上午,也没有等到纳兰榭的影子。
直到日上三竿,黄沙边缘传来一阵模糊的马蹄声,商宴不由惊喜的站起身来。
“是不是纳兰将军回来了?”
见状,小福子也跟着激动起来。
可是不待他们看清来人是谁,马背上那人便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径直坠倒在黄沙上。
“纳兰榭!”
商宴惊呼一声,想也没想便急忙跑了过去,军门口的守卫也随之迅速围了过来。
“陛下,这不是纳兰将军!”
跑在前面的小福子率先叫出声来,商宴定睛一看,果然不是纳兰榭。
她停下脚步,已经有守卫将倒在沙地上的人扶了起来。
“是传令兵。”
那人明显是经历了一场恶战,凡是目之所及,伤痕累累,体无完肤。
“赶紧把他带回去叫军医救治,快!”
商宴当即下了令,却见那人死死拽住身边士兵的战甲,张了张干裂的嘴唇,气若游丝的道,“来不及了,”
“快……快去救纳兰将军……”
“纳兰怎么了?”
商宴皱起眉头。
那人眼神游离,眼看着就快要不行了,却还是挣扎着说道,“我们在崖上遭遇伏击,死伤过半,纳兰将军走投无路,被……被敌军围困在雁云楼中,大肆剿杀,若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说完,传令兵的身体突然开始颤栗起来,不多时便没了气息。
小福子伸手在他鼻下一探,忍不住叹了口气道,“陛下,这可怎么办啊?”
商宴不说话,只觉脑中思绪乱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