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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逢赶到医院的时候,两个北宏的人已经站在了门口,其中一人远远看见他的座驾就拉开了门走了进去,另一人在项逢下车后跟他对上眼神才走进去。

在他们的引导下,项逢走到了病房门口。就算掉出监控,没有受过训练的普通人也不会认为那两个人是项逢的人。这里毕竟是赵正言的地盘,不比九号院,当然是越低调越好。

项逢的手搭在门上的那一刻,反而放慢了动作,如果仔细看还会发现他的手在轻微地发抖。

打开门,走了进去,白得刺眼的病床上,祝留静静地躺着,双目微阖,睫毛轻轻地颤。

床边还粘着斑驳的血迹,项逢感觉有些头晕,他这些年九死一生,见了太多血,自己的、兄弟的、对手的,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就像有一把钝了的刀,一下下地剜着他的心,痛觉反倒是迟钝的,眩晕感却一下子涌了上来。

秦嫣从项逢走进来的那一刻就站起来了,她本来想问他为什么来这里,但是却没出声。

从病房门口到病床的那十步,项逢走得并不快,他的眼睛一下都没有从祝留身上错开。

后来,秦嫣跟祝留说:“那天他走向你的样子虔诚得不可思议。”

“留留,”项逢唤着她,祝留睁开眼,看向他。只一个眼神,他就明白了。

她的眼睛有些红,里面藏着细小的血丝,从眼球旁侧蔓延,仿佛要吞噬些什么。他伸出手,落在她的头顶。声音里带这些沙哑地说:“我来了,我在这里。”

那一刻祝留什么也没说,闭上了眼,一滴泪水顺着眼尾流了下来,纤细的泪痕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察觉。

“呦呵,这不是延城新贵吗?”贺骁刚从医生办公室拿了药离开,就走进了病房。没想到看见了这么一号人物,项逢眼睛里的疼惜就算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项逢根本没抬头,贺骁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待遇,呵了一声,“怎么她的孩子不会是你的吧?”

项逢抬起头,阴骘地盯着贺骁,“是我的又如何?”

“你填什么乱?”秦嫣边说边把药从贺骁手里抢过来。项逢低下头,还是紧紧地盯着祝留。

贺骁直接火了,“我添乱?你搞清楚是谁找到她,是谁闯了三个红灯把她送到医院?是这个男人还有那个现在还没出现的赵正言吗?”

“谢谢贺总。”祝留侧过头看着贺骁说,声音不比平常那般清凌,带这些沙哑,好像这样说话都要耗尽她很多气力。

贺骁微微低下头,表情有一丝不自然,像是不好意思,“小事一桩。”

秦嫣看了眼祝留,又看了眼贺骁,挑了挑眉。记者敏锐的嗅觉让她又发现了新的故事。

祝留看向门口,“楚助理。”

如果不是祝留,人们几乎要忘记病房里第五个人。楚兴帆焦急地等着自家老板来,听见祝留祝留叫自己,连忙应着,“祝总监。”

“赵正言说他什么时候来?”

祝留问的话一出,贺骁立马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项逢脸上却什么情绪都没有。

正在楚兴帆打算再给赵正言打个电话的时候。一个人跌跌撞撞地破门而入,赵正言这辈子除了刚离开赵家白手起家摆地摊买首饰被人打了的那次,再没有这么狼狈过。他的衬衫领子处有着明显的褶皱,袖口还粘着尘土,袖扣也掉了一颗,膝盖处还有磨破了的痕迹。如果忽视他眼角的细纹和名贵的衣料,永远清贵儒雅的延城首富此刻活像一个混迹街角的落魄少年。

楚兴帆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不,他在梦里都从未见过自家老板这幅样子。

秦嫣乍一看见赵正言也惊了一下,精心打理的眉毛挑了挑,心想:“他对留留还是有几分真心的,可这真心到底有几分,谁又知道呢?”从某种意义上,秦嫣是极难被打动的那类人,经历与职业赋予她怀疑主义(Skepticism)的人生信条。

项逢抬起头,看了赵正言一眼。秦嫣对上他看赵正言的眼神,发现那里面只有纯粹的怒火与深处更冷酷的杀机,没有幸灾乐祸的窃喜,也没有趁火打劫的投机。秦嫣突然觉得,项逢的心意如金淬火,并非妄言。

赵正言从进门眼睛就落在了祝留身上,他脚步踉跄地走到了祝留窗前,脚踝仿佛是新安上的一般,“留留,你——”他想问你怎么样,但是却说不出口。他不是不善言辞的人,商海浮沉十余年,他从没有这样说不出话的时候。她怎么样楚兴帆电话里说的很清楚,他怎么能粉饰太平地问她这么一句呢?他怎么能若无其事地问她这么一句呢?

生平第一次,赵正言感觉到了对于自己的虚伪的惭愧。与此同时,从接到楚兴帆的电话时就从五脏六腑中挣扎着、生长着的一种疼痛感在此刻达到了阈值,几乎侵吞他的理智。他很痛苦,这是他从未想象到的痛苦。

祝留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如果不是她的眼睛还在以正常的频率眨动,如果不是她搭在小腹上的手指还在轻微地颤抖,几乎像一具没有生命体征的躯壳。

他们之间其实不需要说什么,这些年,这些事,就算他们之间差着太多年的人生经验,也可以看清彼此了。

“分手吧。”祝留说。

赵正言还是想拒绝,但是他明白他没牌了,他没有资格拒绝了。

在车上的时候,楚兴帆通过电话跟他讲了在祝留办公室看到的打开的玉镯的盒子,“玉镯碎了,可以看到镶嵌在上面的银饰完全是黑色的。”

赵正言闭上眼,百密一疏。一子错,全盘倾覆。

“赵总,您别太难过了,您和祝总监还可以再要一个孩子。”

电话里楚兴帆安抚的话语传来。

“医生还说如果不是情绪受到刺激,她不会流产对吧?”声音沙哑得像是混进了灰烬。

楚兴帆试着劝解:“医生说了,祝总监身体素质不好,不适合备孕,这个孩子本身就不稳固。”

有一些事,即便是楚兴帆也是不知道的,他不知道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如果知道,他就不会以为自己现在说的话对于赵正言是安慰了。

赵正言什么都没说,挂断了电话,手紧紧地攥着方向盘。

此刻病房里,祝留没有听到赵正言的回复。她也没有急着说任何话,此刻,她由内而外的破碎地躺在床上,她知道这一次他会答应。

“你开心吗?看到我被你算计成这幅样子,你开心吗?”

赵正言沉默了片刻,道:“对不起,”他知道这句话屁用没有,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祝留勾了勾唇,她的唇干枯泛白,脸上也没什么血色,眼睛深处此时却有幽光流动,竟显出了某种诡谲的靡艳。“对不起?你在道歉吗?”

祝留撑着身子硬是从床上坐了起来,项逢伸手扶住她的背,却发现自己几乎能够触碰到她的骨骼。他能感受到她身体因为疼痛在细微的颤抖,他突然就想到了那年在阶梯教室外面她送给自己的那幅画,那些罂粟花好像突然会动了。上一次他仿佛看到会动的罂粟,还是在冰冷的日本海里,可是此刻他看到的罂粟花不是那种张扬的、血红的模样,而是羸弱的、褪色的,像没有任何准备地入了秋一般。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项逢听到祝留声音沙哑地说:“你在羞愧这个局不够完美吗?”看着她强忍着痛楚却还要问个明白的样子,项逢突然想到了那年夏天在街角她攥着他的样子,直到此刻他才清楚地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

她面对感情其实与当初并没有什么分别,不管被怎样辜负过,哪怕心如明镜,总还是要问个明白,较真得让人自惭形愧。当初对陆桑子是这样,对项逢是这样,如今对赵正言还是这样。

赵正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除了站在侧面的秦嫣没有人发现。祝留继续说:“你在遗憾这个孩子没有坚持到你搞垮tizano吗?”

“我——”赵正言想要反驳,他想说:“我是真的想要一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孩子,对于这个孩子,我唯一的私心只是想用它拴住你而已。”

但是祝留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她的眼睛直直地看向赵正言,她的眼睛里面没有泪意,没有彷徨,只有厌恶,“还是说你在遗憾离开的那个人不是我?”

诛心之语,莫过于此。

赵正言修长的手指蜷缩了一下,他感觉自己从胳膊到手指都很凉,全身的血液好像一下子被抽干了。他咽了咽口水,艰难地开口:“我——”刚吐出一个字,泪水就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楚兴帆愣住了,这么多年他从没见过老板流泪。他永远风度翩翩,永远心思缜密。儒商、奸商,都是他。

祝留的那句话是故意说的,她知道他不想她死,但她更知道他为她画的底线也不过是让她活着罢了。他明知道她对艺术的感情,明知道她这些年付出的辛苦,却偏偏要以此相挟。她怎么能不好好报答他呢?

祝留看着泪水划过他的脸,看着他狭长的眼睛里褪尽精明与算计,显露出那么清晰的痛苦,想着他下一句无非还是“对不起”罢了。

可是赵正言哽咽了一声,说:“我爱你”。他声音落下的那一刻,更多泪水从眼眶里涌出。他却抬起手遮住了双眼。手上的擦伤痕迹混着泥沙,细小的砂砾粘皮肉,翻出血丝,与白皙的面颊对比得无比鲜明。

在场的都是对泪水不敏锐的人,项逢见过太多五大三粗的男人在他面前涕泗横流,因为他们害死过别人,所以自己怕死。贺骁见过太多娇俏漂亮的女人在他面前梨花带雨,因为她们想要套牢他,所以博取怜惜。秦嫣见过太多生活不如意的男男女女在他面前抱头痛哭,因为他们被别人伤害过,所以面临记者的提问不愿回想。

但是此刻大家都沉默了。

祝留也沉默了,她沉默的原因是自从听到赵正言的那句“我爱你”,就明白了自己原来真的对他没有一丝爱意,从始至终。她痛苦,她不平,她计较,其实不是对他,而是对自己。

她见不得自己那么弱小,就好像是那个被邵晓薇栽赃的实习生一样,就好像是那个被陆桑子误会的大学生一样,就好像是那个被父亲丢给其他男人的小姑娘一样,就好像永远是那个小姑娘一样,那个十二岁的小姑娘。

赵正言的朋友王立鑫提点她,她记得。赵正言拒绝跟她结婚,她记得。赵正言设计她怀孕,她记得。这些记得,或者说这些计较,看起来像极了爱情,看起来她真的就像一个怨妇一样努力为自己争取更多的爱意。此刻,在这间病房里,阴差阳错,她连赵正言的爱都得到了。

或者不光是爱,从他说出口的那一刻起,他一败涂地,那只挡着脸的手什么都挡不住了。

可是她想争取的到底是什么呢?

人生有的时候就是这么滑稽,在你说爱我的那一刻,我才明白我不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