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烂的恶臭像是浸透了空气本身,成了这个世界唯一永恒不变的味道。
戎远躲在一家废弃超市的仓库里,鼻翼翕动,早已习惯了这种无孔不入的提醒——提醒他活着,也提醒他死亡近在咫尺。
一年了,整整一年。
他从一个普通的公司职员,变成了在废墟与阴影中求生的幽灵。
衣服破烂,沾满了干涸的、不知是人是尸的暗褐色污迹。脸颊凹陷,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警惕而锐利,时刻扫描着任何风吹草动。
他的动作像猫一样轻灵,每一次呼吸都经过计算,生怕引来那些游荡的“居民”。
这座曾经名为“永望”的城市,如今只剩绝望。
高楼大厦如同巨人的残骸,沉默地矗立在灰蒙蒙的天幕下。
街道上,废弃的车辆锈迹斑斑,像是被时间遗忘的墓碑。
而最多的,是那些漫无目的、步履蹒跚的身影——它们皮肤灰败,眼神空洞,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对鲜活生命的渴望是它们唯一的驱动力。
戎远的生存哲学很简单:独善其身!
他见过太多因聚集而引发的惨剧,人性的光辉在末日面前薄如蝉翼,信任是奢侈品,往往需要用生命支付。
他一个人搜寻食物,一个人寻找安全的庇护所,一个人面对漫漫长夜和无处不在的死亡威胁。
孤独蚀骨,但至少安全。
直到那个午后。
他在一栋相对完好的居民楼里搜寻物资,听到了微弱的挣扎声和婴儿几乎要断气的噎泣。
循着声音,他撬开一扇紧闭的防盗门,看到了那个女人。
她蜷缩在客厅的角落,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襁褓。
女人很瘦,头发干枯,脸色蜡黄,但那双看向他的眼睛,却燃烧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求生欲,尤其是在看到他这个活人之后,那火焰骤然升腾。
她怀里的婴儿,小脸通红,呼吸微弱,似乎连哭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救…救救我们…”女人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
戎远的第一反应是后退。
麻烦,巨大的麻烦。
婴儿的哭声是丧尸的指路明灯,带着她们,等于随身携带了一颗不定时炸弹。
他应该立刻转身离开,就像过去一年里他无数次做的那样。
但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小小的襁褓上。那么小,那么脆弱,像狂风暴雨中随时会熄灭的烛火。
一种久违的、几乎被他遗忘的情感——或许可以称之为恻隐,在他冰冷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
“跟着我,别出声。如果孩子哭,你知道后果。”他的声音冰冷,不带任何感情,像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
女人的头点得像啄米,眼中充满了感激与劫后余生的狂喜。
接下来的几天,戎远带着这个女人和她怀里的婴儿,在城市废墟的阴影中艰难穿行。
他分给她们有限的食物和水,教导她们如何隐藏踪迹,如何辨别丧尸的动向。
女人很安静,大多数时候只是紧紧跟着,用那双大眼睛观察着一切。
她告诉戎远,她叫阿雯。
戎远没问全名,也没必要。
婴儿大部分时间在昏睡,偶尔发出不安的呓语,阿雯总会立刻用干瘪的乳房或者蘸水的布条安抚,动作熟练却带着绝望的颤抖。
戎远的心始终悬着,那婴儿每一次细微的动静都让他神经紧绷。
他们的目标是城市边缘的旧防空洞。传闻那里有军队建立的隔离区,是这片死亡之地唯一的希望绿洲。
但通往那里的路,需要穿过丧尸密度最高的市中心边缘。
时机终于来了。
根据戎远长时间的观察,今天午后,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主干道上的丧尸群会有一部分被吸引到西边,留下一个短暂的空隙。
这是他们突围的唯一机会。
正午时分,阳光勉强穿透厚重的云层,给死寂的城市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
戎远带着阿雯,贴着建筑物的墙壁,像两道影子般快速移动。
空气中弥漫的腐臭更加浓烈,远处传来的嘶吼声此起彼伏。
“快!跟上!”戎远压低声音,回头催促。
阿雯脸色苍白,嘴唇被她咬得失去了血色,但抱着孩子的手臂稳如磐石,脚步踉跄却坚定。
他们成功穿越了两个街区,距离那条通往希望的主干道岔路只有不到一百米。
戎远甚至能看清前方路口那些零散游荡的丧尸,数量比他预想的还要少一些。
希望,像一簇微弱的火苗,在他冰冷的心底点燃。
只要穿过这个路口,进入对面的建筑群,再利用复杂的小巷穿插,到达防空洞的几率将大大增加。
他甚至开始思考,到了隔离区,或许……
就在这时,阿雯怀里的婴儿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细微的、如同小猫呜咽般的声音。
戎远浑身一僵,猛地回头,用眼神严厉地制止。
阿雯脸上瞬间血色尽失,手忙脚乱地轻轻拍打襁褓,把手指伸到婴儿嘴边,试图安抚。
寂静。
只有风吹过废墟的呜咽,和远处丧尸若有若无的嘶吼。
几秒钟过去了,无事发生。
戎远稍稍松了口气,示意阿雯继续前进。
他们蹑手蹑脚,几乎是在用脚尖跳舞,一点点靠近路口。
还有五十米……三十米……
突然!
“哇——!”
一声嘹亮、尖锐、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啼哭,猛地划破了午后的死寂!
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是那个婴儿!他毫无征兆地放声大哭,似乎要将之前积攒的所有委屈和不适都发泄出来。
阿雯彻底慌了,拼命地摇晃、捂嘴,但一切都徒劳无功。
婴儿的哭声像一把尖刀,刺破了这脆弱的宁静。
“嗬……”
“呃啊……”
瞬间,周围那些原本漫无目的游荡的丧尸,齐刷刷地停下了脚步,灰败的眼珠转向声音的来源——戎远和阿雯所在的方向。
那空洞的眼神里,骤然爆发出对血肉的贪婪渴望。
紧接着,更远处,如同响应召唤一般,更多的嘶吼声由远及近,汇成一股死亡的浪潮。
杂沓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涌来!
“跑!”戎远目眦欲裂,一把抓住阿雯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向前冲去。
完了!计划全完了!现在只剩下亡命狂奔!
他们像两支离弦的箭,冲向路口。
几个离得最近的丧尸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戎远手中的钢筋狠狠挥出,砸碎了一个丧尸的头颅,灰白色的脑浆和黑血溅了他一身。
他顾不上恶心,一脚踹开另一个,拉着阿雯拼命往前冲。
只要能冲过这个路口,利用建筑掩护,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越来越多的丧尸从街角、从废弃的车辆后、从旁边的大楼里涌出,形成合围之势。
它们的速度不快,但数量众多,像一股污浊的潮水,缓慢而坚定地淹没过来。
戎远挥舞着钢筋,每一次砸下都伴随着骨头碎裂的闷响和飞溅的腐液。
他如同一个陷入绝境的困兽,爆发出所有的力量与凶性。
阿雯跟在他身后,尖叫着,不时用空着的手推开靠近的丧尸。
他们离路口对面那条相对安全的小巷入口,只有不到十米了!
希望再次闪现。
就在这时,一个格外高大的丧尸从侧面猛地扑向阿雯,目标直指她怀中的襁褓。
戎远眼疾手快,用力将阿雯往自己身后一扯,同时钢筋横扫,砸在那高大丧尸的脖颈上,将其打得一个趔趄。
然而,就是这一拉扯,阿雯脚下一个不稳,连同怀里的孩子,一起重重地摔倒在地。
婴儿受到更大的惊吓,哭声更加凄厉刺耳。
倒地的阿雯,抬头看向戎远,又看向周围越来越近、密密麻麻的丧尸群,那双曾经充满求生欲的眼睛里,此刻被无边的恐惧和一种诡异的决绝所取代。
戎远伸手想去拉她,吼道:“快起来!”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阿雯手臂的瞬间,阿雯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她非但没有抓住戎远的手,反而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猝不及防的戎远向前一推!
这一推,蕴含着一个女人在绝境中爆发出的所有力量,精准而恶毒。
戎远完全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背叛,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踉跄着向前扑去,正好撞进了迎面而来的几个丧尸怀中!
冰冷、腐烂的手臂立刻像铁箍一样缠了上来!
“你……”戎远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到的却是阿雯抱着孩子,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向那条近在咫尺的小巷。
她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个为她抵挡了丧尸,此刻正陷入绝境的男人。
背叛的刺痛,甚至超过了被丧尸抓住的恐惧。
戎远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为了一个渺茫的善意,打破了独自求生的铁律,换来的却是如此赤裸裸的、将他推向地狱的利用。
“啊——!!!畜生,你不得好死!!!你跟你那个小杂种都不得好死!!!一声混合着愤怒、绝望和难以置信的嘶吼,终于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
但这声吼叫,立刻被更多、更兴奋的丧尸嘶吼所淹没。
他被彻底包围了。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臭几乎让他窒息。
无数双灰败、溃烂的手抓向他的身体,撕扯着他的衣服、皮肉。
他奋力挣扎,手中的钢筋早已不知掉落在何处。
拳头、肘击、膝盖……他动用身体的一切部位攻击,打碎了一张又一张腐烂的面孔,但立刻有更多的丧尸填补上空缺。
力量在迅速流失,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的心脏。
第一口咬合发生在左肩,剧痛瞬间传来,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下。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牙齿撕裂肌肉、摩擦骨骼的触感,温热粘稠的血液喷涌而出,浸湿了他的衣衫。
咬住他肩膀的那个丧尸,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嗬嗬声,开始疯狂地甩头,撕扯下一大块皮肉。
“啊! 不!放开我!!”戎远惨叫着,右拳狠狠砸在那丧尸的太阳穴上,将其打得脑袋一歪,但更多的丧尸已经扑了上来。
右腿大腿内侧被狠狠咬住,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跪倒在地。
接着是手臂,小腹……疼痛从四面八方袭来,不再是单一的痛感,而是一种疯狂的、被撕裂和吞噬的凌迟。
他被扑倒在地,身体被无数沉重的、散发着恶臭的躯体压住,动弹不得。
视野被扭曲腐烂的面孔所占据,那些空洞的眼窝近在咫尺,贪婪地注视着他这具鲜活的生命。
“呃啊——!畜生!!!畜生!!!救命!救命啊,我不想死,救……我……”他的呼救声变得断断续续,被疼痛和窒息感切割得支离破碎。
血液流失带走了体温,他开始感到刺骨的寒冷。
他能听到自己骨骼被咬断的清脆声响,像枯枝被踩断。
能感觉到内脏被利爪掏出时的滑腻与空虚。
剧痛如同海啸,一波高过一波,冲击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景象变得血红而晃动。
但他仍能感觉到,那些东西在他身上啃食,一口,又一口,像是在享用一场饕餮盛宴。
他的身体在一点点消失,被分食。
阿雯……那个婴儿……她们成功了吗?用他的生命作为代价?
这个念头带来的是比肉体痛苦更深沉的绝望。
他坚守了一年的孤独,最后却死于一次愚蠢的善意和卑鄙的背叛。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啊!!!!
“啊——!!!”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所有怨恨与痛苦的凄厉长嚎。
这声音穿透了丧尸的嘶吼,在死寂的城市废墟上空短暂地回荡,然后戛然而止。
他的喉咙被咬断了。
视野彻底黑暗下去,最后的感知是温热的、属于自己的血液喷溅感,以及那永无止境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丧尸们依旧围拢在那里,趴伏着,蠕动着,享受着这难得的“盛宴”。
曾经名为戎远的个体,他的意识、他的愤怒、他的不甘,连同他的血肉与骨骼,正在被一点点吞噬、分解,归于这片他挣扎求生了整整一年的死亡之地。
……
远处,那条幽深的小巷入口,阿雯死死捂住怀中终于因为疲惫或窒息而停止哭泣的婴儿的嘴,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她脸色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她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那短暂而凄厉的惨叫。
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或许是后怕,或许是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庆幸。
她不敢停留,抱紧孩子,用尽最后的力气,向着小巷深处,向着那遥不可及的“希望”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很快消失在废墟的阴影里。
只留下身后那条街道上,一群沉默而忙碌的食客,以及空气中愈发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