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斜晖映照在船舷上,将室内的一部分映照出金色的光芒。
秋火明抬起眼,他看到何六的手在轻微地发抖,黄超的脚步左移了一步,原本站在他们身后的马四喜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门口。
唐同志拿着介绍信,展开来,仔细看了看,“怎么搞的这么脏了,章子都糊了,那位同志,你过来。”他对着马四喜招手。
他一副例行公事的模样。
黄超解释了一遍,“东西多,塞在包里,一不留神就给弄脏了。”
马四喜嚷嚷道:“这就过来。”口音很重,勉强能听得懂。
看来他们三个中,口音最轻的就是何六了,大概真的是年纪轻的原因。
“你们分别叫啥名字,一个个说,我核对一下。”
唐同志还在努力辨认有些模糊的字迹。
“窝来说……”黄超露出讨好的神色。
“窝逮都系广塞荔普的,窝叫黄超,他叫何六,那个系叫马四喜……”
秋火明拿了自己的录取通知书,祥装要交给唐同志看,他站在唐同志的身旁,顺势凑近,抬眼朝着他手里的介绍信看了过去。
介绍信上只写了黄超一个人的名字,后面附了一句话,等三人。
这个年代,如果众人一起出行的话,介绍信都是只写一个人名字,后面注明人数的,所以,这个名字跟人数是对的上的。
就是这下面的日期被油污了,糊了一块,“这啥时候开的介绍信?”后面的有效期是60天倒是看得清清楚楚。
秋火明站在他身后,看着上面公章,虽说糊了仍能看出是***公社的字号。
“就系上个月份。”
“你们几个出来是干什么的?”
“帮公社买点东西,窝逮当地供销社配额不足,公社缺很多东西,看看能不能到大城市一起买回去……”
82年了,很多地方管理已经不像前些年那么紧了,有些人自己合伙出去买东西,也会让公社开个证明,这些无伤大雅的证明,公社也会开具的。
唐同志的眉头展开了一点,“哪些行李是你们的,拿出来,检查一下……”
“吼吼吼。”黄超立即转身在床下拽了几下,拖出来一个麻袋,旁边的何六跟马四喜各自取出一个布袋,打开来让唐同志看。
麻袋里放的都是些细碎的物品,像是锅碗瓢盆之类的。
布袋里放置着洗换衣服,看着都很陈旧了,床铺上还挂着几顶草帽。
“还有其他东西吗?”
“么了。”
秋火明探头看了看,“咋没看到有钱啊?”
黄超瞥了他一眼,从上衣的兜里摸出几张零碎的毛票。
“这点钱,也不够花啊,咱这可是三等舱。”
唐同志看了秋火明一眼,转头看向黄超,“是不是还有袋子没拿出来?”
旁边的小陈突然开口了,她指着草帽说道:“大叔你是不是忘了,我记得你有个小袋子,下午你一回来,就放在帽子里了。”
“对,对!”黄超抹了脑门上沁出的汗水,快走了几步,将当中一个草帽取了下来,里面果然塞着一个小布包。
“窝逮这地方的人,就喜欢将东西顶头上,刚刚紧张,一下几,窝就忘了。”
他的手轻微地抖动了一下,将里面包的严严实实的袋子打开来,露出里面整齐划一的一叠‘大团结’。
这下子就连牟锦山都有几分疑惑了,黄超他们之前话语中就透露出要到申海买些东西回去贩卖,倒是与他们当下的情况吻合了。
秋火明突然蹲了下来,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唐同志手里的介绍信背面,那被油污的日期透过纸背,被他看的清清楚楚。
“小同志,你这是干嘛?”唐同志顺着他的目光将介绍信翻转过来。
原本有些不以为意的眼神突然凝固住了。
日期大约写了有些时日了,墨水已经透过了薄薄的纸背,反向看的话也依稀能辨认出来,1981年3月16日。
也就是说这张介绍信已经过期很久了。
黄超他们不识字,站在行李前还一头雾水。
“同志,看好了,窝就收起来了……”他将大团结重新包好,放回布袋里。
唐同志跟他身后的三个人使了个眼色,四个人分散站立,恰好将黄超他们包围住。
“黄超,你们这介绍信有问题,跟我们回去一趟,我们核实清楚了,就放你们离开。”
“怎么会有问题?不阔能!”黄超急了,“这位同志,窝们赶时间,明天就要下船了……”
这么一急的情况下,他的普通话似乎都好了几分,倒是旁边的马四喜,开始骂了起来,用的是土话,只能从他的愤怒的表情上看的出来。
何六的手抖的更加厉害了。
秋火明把手上的录取通知书扔回床上,默默朝右侧走了几步,正好,将刚从上铺跳下来的顾晓然护在身后。
另一边的小李看的目瞪口呆,他跟小陈依旧坐在原来的位置上,表情错愕。
“不碍事,我们派快艇去岸上,一个电话的事情,很快就能有回复。”唐同志慢条斯理地解释道。
这句话在场的几个都听明白了。
他们要是没问题的话,就应该老实配合了。
黄超的目光突然瞥向秋火明,身侧的马四喜突然喊了一嗓子。
紧接着,他突然用力将黄超推向唐同志,船舱里瞬间乱了起来,马四喜一弯腰撩起裤脚,从小腿的内侧摸出一把窄口的,长度大约20厘米左右的刀。
他一手抓住黄超刚刚收起来的布袋,转身就往门口跑。
黄超借助他推的力道,把唐同志撞倒在地,他身旁的何六见状,毫不犹豫地扑向倒在地上的唐同志。
剩下的三位工作人员,很显然没什么经验,突发情况之下,立即慌了,见马四喜要跑,一窝蜂追去门口阻拦马四喜,其中一位被他用利刃划伤胳膊,马四喜趁着众人慌乱,飞身逃出舱门,一名工作人员拔腿就追……
黄超在地上打了个滚,把唐同志让给何六,自己朝着秋火明方向扑了过来。
他的手心里捏住一把刀片,五厘米左右长度,几乎瞬间功夫,就弹起身,绕开秋火明,径直扑向了顾晓然。
看这人的身手,再结合他之前说的山里打狼的事情,这人或许是个猎户,他这么做,应该是柿子挑软的捏,把顾晓然当人质了。
身后的何六跟他错开的一瞬,飞起一脚踩向刚准备站起来的唐同志。
这三个人配合极为默契。
一人往外跑,吸引别人注意力,另一个人找人质,剩下的一个人缠住主导者。
没想到唐同志的身手很好,电光火石间,臂膀用力举起格挡,生生受了这一脚,随即揉手缠上何六的脚踝,将他掀翻……
黄超扑向顾晓然的一瞬间,侧腰被一阵巨力给重重地击打,痛的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右手捏着的刀片险些割伤了他自己的手心。
一击得手的秋火明收起腿,二话不说,抡起旁边的凳子就往黄超的手上砸,刀片“啪嗒”掉在地上。
“你们躲好。”秋火明这才得了空,喊了一嗓子。
对面的小李跟小陈回过神来,赶紧往洗手池方向跑。
反应过来的顾晓然丝毫没有作为一名,差点沦为人质的弱女子觉悟,当下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一股怒火涌上心头,当下,抡起另一只凳子,径直朝着黄超的脑袋上砸去,身后是牟锦山刚刚反应过来,他伸出去的手,还没来得及抓住顾晓然……
“漂亮!”秋火明乐出了声,头一回,见到一个姑娘打起架来那么狠。
有了这么一出,现场很快就被控制住了。
除了逃出去的马四喜之外,留在舱内的黄超跟何六,被他们给按倒在地。
外面传来了众人的惊呼声,片刻后,追着马四喜跑出去的工作人员喘着粗气跑了回来,“艹!狗日的跳江了!”
唐同志嘴上喊着,“绳子!”
没一会儿就有人拿了绳子过来,唐同志咬着牙,愤恨地将躺在地上的黄超多绑了几道。
那边的何六被另外两个人依葫芦画瓢绑了个结实。
地上的血渍弄得到处都是,唐同志这才直起腰,“把他们带下去,受伤的同志下去医务室包扎一下,找个人去最近的市里求援!”
他扭头看向秋火明跟顾晓然,狼狈地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你们很好。”
他又看向小李他们,“除了吃饭跟上厕所,你们哪里都不要去,情况没明白之前,禁止离开本船。”
“走吧,找人把舱内打扫一下,把疑犯的东西都带走。”
唐同志大约也是头一回在客船上遇到这么凶悍的疑犯,之前也就是最多处理一些打架斗殴小的纠纷。
他隐约觉得自己可能碰到大案子了。
内心既兴奋又紧张,逃掉的那个很明显是主犯,可惜没能抓住。
等他走到舱门口,看着浩渺的江水,这么一会儿功夫,太阳已经落了大半了,半江瑟瑟半江红,景色好看,他却无心欣赏。
夜晚的长江是很危险的,这位跳江的逃犯,也未必能活着逃走。
唐同志一行人带着疑犯,还有他们随身的物品离开了,舱门外有好些乘客对着舱内指指点点,秋火明干脆把门给关了。
他小心跳开那些四溅的血渍,回到顾晓然身旁,顾晓然直到此刻,才有些后怕起来,她脸色煞白,小姑娘刚刚还气势如虹的样子一下子就靡了。
不仅仅她是如此,就连她身旁的牟锦山样子也好不到哪去。
只听到他用哆嗦着的声音说道:“还好,还好。”
他自己受伤了倒不打紧,要是顾晓然伤到哪儿了,他怕是一辈子都不能原谅他自己。
秋火明拽住顾晓然坐回床铺上,“紧张的话,就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嘴缓缓吐出……”
他站在顾晓然的面前做了个示范。
示范刚结束,房间就响起此起彼伏的吸气、吐气声,转头看了过去,牟锦山,小李夫妇都在用他这个法子在缓解紧张。
“噗呲”顾晓然见了这种场景反而不怕了。
她抬起头看着秋火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好了,我没事了,刚刚……谢谢你。”
秋火明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右手,“这是几根手指?”
“可恶,我又不是瞎了,只是紧张而已!”
秋火明这才笑着回道:“客气啥,等到了申海,你不是还要带我逛吃逛吃嘛!”
“啥叫逛吃逛吃?”
“就是一边闲逛,一边吃……”
一旁的牟锦山看着秋火明,一时间表情复杂,原本对秋火明还有一丝意见,眼下就只剩下感激了。
在他的心里,没什么能比顾晓然的安危更重要了,相比较而言,自己的没用反而更加尴尬。
秋火明见他们都缓和过来了,当即提议道:“牟叔叔,顾晓然,我们走吧,下去吃饭,我猜一会儿就有工作人员上来打扫卫生了。”
小李拉着小陈的手,哆哆嗦嗦地跟了过来,“我们一起吧,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都是后怕!”
小陈的脸色煞白,她已经想到了要是跟这伙人离开的后果了。
她反应过来,伸手狠狠拧了一下小李的腰肉,“以后,你再这么贪图便宜,咱俩这日子就别过了……”
秋火明担心一会儿人多自己的东西不保,直接背着双肩包提着吉他下去了。
那边小李两夫妻也一样,贵重物品都随身带着。
牟锦山自己的包丢在床铺上,把顾晓然的双肩包给提了下来,顾晓然依旧是背着斜挎包。
户外的天已经全黑了,客轮在江面行驶,马达发出轰鸣声,餐厅里灯火通明,几个服务生行走在人群中,清理台面……
餐厅里,到处都是在议论这件事情的乘客,有一位看来是目击到马四喜跳江的人,他的声音最响,说得天花乱坠。
刚刚经历了险情的众人见到此等情景,顿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众人吃了一顿索然无味的晚饭后,回到船舱,果然地面的血迹已经清理干净了,地上还是湿漉漉的。
秋火明摸了摸脖颈处的汗渍,放下包,取出换洗衣服,出去洗澡,顾晓然跟他前后脚出的门。
等他回来,顾晓然还没影子,负责看管他们俩财物的牟锦山这才起身去洗澡。
对面的小李夫妇站在舱门外看着黑黝黝的江水在小声地聊天。
秋火明把脏衣服都洗了,挂在绳索上。
顾晓然还没回来,他闲着没事,一探手把床尾的吉他给取了出来,也不唱歌,直接弹奏曲子,弹到第二首的时候,顾晓然终于回来了,她换了一身干净的棉质长裙,头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
她这里刚刚收拾好,舱门外,一个工作人员来敲门了,“配合一下,一个一个跟着我,下去做笔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