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不归只记得眼前一黑。
之后的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再次醒来就感到全身剧痛,手臂、腰腿、还有后背,像是被人暴打了一顿。
没等他搞明白发生了什么,有白玉京的弟子从门外走来,径直喊道:
“周师弟。”
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周不归眼带茫然。
而那弟子望着院中肿成猪头样的男人,缓缓愣住了。
自此之后,这群随叶微尘来风月幻心楼的弟子中,就流传着一件事:
“你知道吗,问剑峰的周师弟,为了练剑,把自己打成了猪头样!”
“猪头?练剑为什么要打自己?”
“哎,可能是因为剑诀太难了,隔壁峰不是还有人因为看不懂功法,愁的拔头发吗……”
“有人问他,他自己都说不明白,只道记忆一片空白,总不能是外人闯入,就为了打他一顿吧?……听说他们读书人,读书读多了,多少有点不正常。”
听到传言的周不归:“……”
*
池易从被窝里迷迷糊糊探出头,望着窗户上悬挂着的黑龙:
“前辈,你回来了?”
黑龙懒洋洋地挂着,吃完蛊虫感到的不适已差不多痊愈:
这胡乱来的东西果然不能乱吃,口感不错谁知竟是有毒的,差点就着了道。
要不是疯狂向契约求救,得它那位喜怒无常的主人及时赶来,说不定现在就糊里糊涂爬进那蛊坛里,还以为自己是条长虫呢!
想到从身体里吐出的红线,它嫌弃地“呕”了一声。
池易翻了个身:
“前辈,桌上有灵果你记得吃……”
黑龙不耐烦地摆动着尾巴:
“啰嗦!老子吃过了!”
它之前吐完红线又感到十分饥饿,便偷偷潜入楼内想再去捞点灵物血食吃吃。
——要不是得了那位阴晴不定的主人的命令,现在填它肚子的,应该是床上正睡觉的那个。
在这偌大的风月幻心楼转悠时,正巧看到它那位主人又变成少年模样和一个仙道修士对话,说了没两句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它颇感稀奇,心想:
这世间居然有惹怒魔主还没被挫骨扬灰的?
老子得去瞧瞧。
谁知挂树上瞧了半天,就是个普通人族,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特殊。
饿的肚子直响的黑龙顿时感觉自己被欺骗了。
不管三七二十一,从天而降把那修士打了一顿,最后消了对方的记忆,扬长而去。
又跑那幻心楼的其他水泽里抓了几条大鱼,委屈地垫了垫肚子。
想到这里,挂在窗扉上的黑龙叹了口气:
“老子好想吃点不一样的啊……”
被它唉声叹气吵醒的池易:“……”
他沉默片刻,又翻了个身,紧紧把自己缩进被窝里。
*
顾庭渊原先听到周不归的话,只感到一股怒火直冲理智,但很快他就意识到,对方所谓的“收入门下”只是收入内门,非是亲传。
若为明烛道君的亲传弟子,也不会是这样普通的待遇。
理智恢复后,他甩袖离开,好像要把刚刚那个嫉妒难看的自己甩在身后,一路直奔叶微尘气机所在的地方而去。
风月幻心楼安排白玉京众人居住的地方是在花坊附近。
这一路上万花齐绽,打破了凡间暖寒的限制,偶见几只灵蝶飞舞,热闹纷繁,异香扑鼻。
三层高的小楼落在水域崖边,流水淙淙,清净飘渺,在草木百花的遮掩下偏居一隅,有种悠然自乐的清幽之感。
那微微探出崖边的梨树,繁花满枝,像是为这青天撑起了一把云伞。
梨花落下,落了满地,落下了山崖,被风卷起,又落到了水域上,荡开圈圈涟漪。
自然也落在了树下端坐着的人身上。
像是落了雪。
顾庭渊一怔。
眼中的花散了,人影也没了。
滔天的雪,纷纷落下,砸在地面上,树木被压垮,石碑被破碎,埋在雪地里,隐隐约约看出个“剑”字。
——没有人知道,仿佛无所畏惧的魔主,这辈子,上辈子,最厌恶的就是幻象。
在魔宫与“心魔”争斗的数十年,后来对方束手无策,便一直用幻象折磨他。
最初他一时不察,在幻境中受的伤几近身死,后来次数多了,他便能轻易地辨别出幻觉和现实的区别。
甚至有时候会故意放任自己沉沦片刻。
但“心魔”的那些花招,翻来覆去,早就被他看腻。
因为太不像了。
幻象中的叶微尘太温柔太虚假,根本不是他的师尊。
于是又和“心魔”一顿互相折磨。
但为何,此刻面前的幻象这么……
顾庭渊僵硬着身体,目光落在四周,天地清明下,一片静寂。
只有这无穷无尽的雪色覆盖。
他心里想:是幻象,很正常,只不过是些识海分裂的后遗之症罢了。
只是他原先走着的,后来不知为何又跑了起来。
问剑峰的五千八百四十六层台阶。
他一步步往上跑,甚至忘记自己是一个修行之人,是天生魔力的魔族。
霜雪落在他的身上,湿透了衣袍,凝成了冰棱。
他还在跑。
穿过被压垮的竹林,裂开的石阶,奔进空旷的殿中。
棋盘还摆在角落,似乎有一道白色的身影正坐在那里自行对弈,未等走近就不见了。
玉鼎碎了一半,香灰落了满地。
窗户下的檐铃随风轻撞。
叮——
他又转身往禁地跑,脚下的雪层越来越厚,每一步踏进去都像踩在什么糜烂的血肉上,风在他耳边咆哮。
雪越来越大。
【庭渊。】
脚步一顿,顾庭渊带着满身惶恐转头望去。
一棵枯槁的树下,他要找的那个人静静地靠坐着。
霜雪落了满身,那人仰着头闭着眼,像是在做一场梦。
也许是梦太美了,他便不愿醒来。
苍梧落在一旁,埋了半边在雪地里。
魔主的手动了动,愣愣举起来看着,才发现:
他想撑一把伞。
他想为那人撑一把伞。
……他应该去撑的。
神魂好像被分裂成两半,一半清醒,一半迷茫。
清醒的那部分冷冷地看着:只不过是幻象。
迷茫的那部分却在想:这不是心魔能构造的幻象……
那这是哪里?
是谁创造的?
他目光落在层层雪色下努力挺直腰板的嫩黄色小花上。
它们随风摇曳,是这荒芜天地间唯一的异色。
这是他与那人独有的记忆。
是一个少年夜半偷偷爬上高山,将其一点点移植到这座霜雪覆盖的峰顶。
那时的少年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总觉得那人会喜欢的。
心口漫上了一种空洞,喉间哽咽难忍,痛苦像是一把刀,初时不察觉,等反应过来时,刀刀落下,已落得满身是伤。
顾庭渊突然明白了。
这是……他亲手构造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