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样。”审判官微笑着听完了塞莉希的陈述,燃烧的森林将他的脸庞渲成金橘色,女神官能看到血管在他浅色伤疤下的皮肤中跳动,他保持着礼仪距离,做出思考的姿态。
这冷峻男人的优雅气质被面上的疤痕写上凶恶残酷的记号。
“没有说谎。”他扭头对那位一言不发的圣殿骑士士官说。
“路西乌斯,你这冷面的猎犬,你不能就这样擅自读我学生的心。”苏尔皱眉。
他抱着胳膊站在一旁,清瘦的身躯支起那层斗篷般的长袍,从颈口能瞧出他里面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色圆领衬衫,大约是圣殿职员的标配,一双马靴被不知什么时候印下的高温痕迹与草灰污浊。
诺乌姆猜测这肯定与他之前听到的那些爆炸声有关。
“森林的脉络在近期确实有着混乱的迹象。”耳荷丹忒掸落指尖的灰烬,她肩头的友伴野兽在来到森林之后就展现出了一种奇异的专注,荧光的眼中闪烁着魔力的迹象,女德鲁伊戳戳它软乎乎的身姿,友伴野兽发出低低的呜呜声。
“这里的以太也不太……‘干净’?”她观察着伙伴的表情,补充说。
“……”审判官听完了他们的话,看了眼一言不发的诺乌姆。
“你可以完全相信耳荷丹忒的分析结果,她的自然亲和属性正是我将她选择指导她的理由,这天赋是圣殿最顶尖那几位德鲁伊大人也认可的,我只是个研究员,论这方面的能力,她还在我之上。”诺乌姆平淡地为自己的学生证明。
“感谢您的说明,也感谢您的辛苦。”审判官礼貌地点头致意,转过头看着面无表情的塞莉希与目光严厉的苏尔,他身后的圣殿骑士士官依旧没有开口的迹象。
这位审判官似乎有一种以他马首是瞻的态度。
但圣殿中审判官与圣殿骑士是绝不相关的两个派系,他们各成独立的体系,享受各自的‘学院’与区域,之间的联系比同样体系下的德鲁伊与奥术学院还要疏离许多。
“……也感谢您的配合与诚实,塞莉希小姐,请允许我为您治疗。”
塞莉希点头,看着审判官脱下手套,郑重地取出一块白布替自己擦脸,她闭上眼睛,感受着温暖的白光在周围绽放,一道圆形法阵在众人的周遭浮现,所有人,连带着那友伴野兽也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这是级别很高的【治愈祷言】,对治愈教会的治疗师与修女来说并不稀奇,但审判官职业学习治愈系法术……
通常情况下是出于别的什么目的。
一些更黑暗,更血腥的原因。
但【治愈祷言】就是【治愈祷言】,塞莉希搓着手上的创口,感到那处令她困扰的、刺入指甲里的伤口也被神术治愈,她稍稍恢复了一些体力,只是依旧困倦疲劳。
“恢复了吗?”疤脸审判官露出凶恶而宽厚的微笑。
塞莉希点点头,她知道自己现在依旧在被对方读心,索性闭口不言。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路西乌斯审判官,一不知道对方的性格,二不了解对方的喜好,万一在什么地方不小心触了这家伙的霉头,指不定以后会在职业记录上被穿小鞋,倒时候升迁啊什么的倒是事小,主要是平日里的补助金……
“也请您不要深究她学习【治愈术】这一点,毕竟在这样的战斗中,追求生存总是没有错误的,我听闻过贵学派对于治愈神术的‘深恶痛绝’,还请不要对这位坚定而勇敢的女神官做出惩处……”审判官转向苏尔,微笑。
“……”塞莉希眨眨眼。
被穿小鞋了。
“这话轮不到你说,疤脸。”苏尔皱眉,他看了塞莉希一眼,点点头,指指周围的树林和满地残灰败骨,竖了个大拇指。
什么意思,整出这么劲的炸炸,表彰还来不及呢,以后多加努力,在灰城周围多烧几片树林?
诺乌姆眼神微妙的看着自己的同僚。
“你为什么叫他来?”苏尔完全不介意审判官就在脸上,毫不避讳地直接询问德鲁伊。
“这毕竟是和恶神与龙类有关的事情,我们需要一位审判官陪同。”诺乌姆冷静地解释。
“一位圣殿骑士士官还不够证明么?更何况为什么要找他?你还不如找一个‘异形驱逐派’的审判官来,你这官僚。”
“别朝我撒气!”德鲁伊亲和自然,但也不是没有脾气,诺乌姆皱着眉头,他看了一眼路西乌斯。
在一位审判官面前公然展现出抵制的态度显然不是明智的行为,但苏尔这种张扬的反感总比在一个能读心的家伙面前心怀鬼胎的厌恶要更让人来的舒服,对这位审判官来说也更能够接受。
这样的目光对他们来说从来不是少数。
“是我主动要求参加的,多一个人多一份力。”疤脸审判官诚恳地说,他示意周围温暖的白光:“我想我已经初步展现出自己的价值了,不是么?”
“而且,先生们,比起在这里争执我的存在,那位蒙神皇恩典,杀死大魔的冒险者的安危才应该是我们现在更应该专注的事情,不是么?”
苏尔翻了个白眼,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瓶子递给塞莉希,女神官乖乖地打开,喝下,表情诡异地扭曲了一下,吐吐舌头:“这是什么?”
“魔力糖浆,加洛兄弟最近整出的新东西,你觉得怎么样?”
“尝起来像是加了苦味酒的涩口怪味果冻,甚至不如魔力药水。”
“别管那些,效果怎么样?”
“难喝!”女神官摇摇头,从被烧出几个破口的大背包里取出一块白布擦了擦舌头和牙齿。
她捻捻手指,意外地发现魔力正伴随着落进食道的‘糖浆’稳固恢复。
以太正从食物中飞速分解,并被身体吸收,她看着指尖的银色露滴,似乎伴随着伤创与魔力的回复,她的状态也在稳固向上攀升:“效果……还……很不错,就是口味和效果成正比的难喝。”
“是吗,那就失败了。”
“是啊,失败了,从某种角度来说。”
“你们的态度也太轻松了。”耳荷丹忒吐槽。
她和导师与塞莉希与苏尔之间隔着那位疤脸审判官,这黑红色装束的男人似乎形成了一堵阴沉的黑墙,让她没办法像个真正的朋友那样、像她和塞莉希以前那样迅速重新开始亲密的互动——
不过这俩萨利安学派的粗神经在这种情况下似乎也放松得有点过了头,这家伙十几分钟前可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呢,现在就已经能够在这里测评新款‘魔力药水’了?
萨利安学派。
唉。
“有人来了。”那位圣殿骑士士官突然打破了静默。
他的话语提起在场所有人的注意,这些都曾在圣殿接受过训练的‘天生以太拥有者’们立刻注意到远方火焰中翻涌的灰浪,有什么东西向他们走近,摇曳的金橘色热浪间闪烁着一道隐约的身影。
“是谁?”诺乌姆看向自己的学生。
“不知道。”耳荷丹忒有些紧张。
“会是那位冒险者吗?”疤脸审判官依旧镇定地坐在原处。
“楚楠?”塞莉希试着呼唤。
“楚楠?”苏尔皱起眉头:“楚楠?楚楠???他知道自己叫这个名字吗?”
没有人回答他,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留在那尚未显形的冒险者身上,他们都看到了一面包裹在火焰中的圆弧形光幕,一条黑蛇先于那冒险者在他们面前出现,它明亮的金色眼眸闪动,轻抖信子。
“我把你的冒险者带来了,女神官。”
仿佛是为了响应它的话,那身形终于从火焰中走出,他挥挥手驱散了周遭的护盾,带着一身血迹,带着满面疲态,可那双眼睛毫无疑问属于女神官熟悉的那位冒险者,楚楠搓搓自己黏糊糊的乱发,挥挥手。
松垮垮地露出一口白牙,这笑容真像是龟裂巧克力蛋糕外壳下的白色奶油那样显眼,冒险者长长地松了口气:“嘿,塞莉希、”
回应他的是轰鸣的脚步。
在塞莉希做出回应之前,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一束银色的沉重身影猛然擭住空间与意识的间隙,那道残留在他们视神经上的错位身形甚至还没有消失——紧接着,那条黑蛇就不见了。
直到这时,塞莉希才意识到这脚步声的来源是那位圣殿骑士士官。
黑蛇被炸起的金色眼珠仍然悬浮在空中,保持着上升的趋势。
这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到他们所有人都无法做出应对。
楚楠脸上地笑容扭曲了,被突如其来的巨力,那道显眼的笑容伴随着他抖动的脸皮颤成了另一幅搞笑的表情包。
一道银光闪过。
他的脑袋裂成了两半。
一记重踏。
化作灰浪中的血花。
塞莉希猛地颤抖了一下,只感到寒冷伴随着闪电般的剧痛沿着头皮蔓延开来,她还没有做出反应,‘为什么’和‘发生了什么’这两个问题同时出现在她的脑中,这几乎触发了她的自我保护机制,以至于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能呆呆地看着那副光辉灿烂的冷漠盔甲。
看着那些溅射在寒冷盔甲上的滚烫血珠。
眼泪早在话语之前落下了脸庞。
“楚楠……”她只能颤抖地念出那个名字。
“是温迪戈。”圣殿骑士士官低声回应,他的话语缓解了塞莉希的震慑。
他俯身拾起那具仍在颤抖的无头尸体,轻而易举地撕开那层藏在甲衣里的符文锁甲,合格的钢铁怎么会像纸张一样轻而易举地破碎?它们在坠落时发出的声响也绝不像真正的金属那样悦耳,这一切都无言地揭示这场谎言。
女神官舒了口气,身体一软。
耳荷丹忒连忙上前扶住自己的室友:“塞莉希?塞莉希?”
“我没事……”她颤抖着说,眼泪在面颊上滚动。
“她太累了,让她好好休息一下,我来加固周围的法阵……”诺乌姆看向那边还在检查黑蛇尸体的圣殿骑士士官。
“那位冒险者就交给我们去找吧。”路西乌斯接过他的话。
“不,你留下,那边的女德鲁伊,还有萨利安派的教授先生,你们和我一起吧。”圣殿骑士士官回绝了疤脸审判官的毛遂自荐,他藏在蛙形头盔下的群青色眸子不容拒绝:“能与我一起么?我需要你们的力量。”
“诺乌姆,帮我照顾我们系的学生,回去还你一瓶蜜酒。”苏尔很自然地接受了邀请。
“塞莉希,你没事吗?”耳荷丹忒却还没有把握好主意。
“拜托你……”女神官只能虚弱地回应,她太累了。
甚至没有冒险者那用作‘恢复体力、调整精神’的三个小时昏迷,她从分开之后就一直保持着高强度的战斗,就算魔力和体力都被药水强行拉起,损耗的精神却不能在这么短暂地时间里迅速恢复。
疲倦终于还是捉住了她。
“你好好休息。”耳荷丹忒点点头,她从口袋中取出一撮种子洒入草木灰,银色的魔力滴入地面,一丛青藤立刻顶破灰土生长而出,温柔地托住了女神官的身躯,塞莉希眨眨眼,竟直接进入了睡眠。
没有人能指责她的‘松懈’,即便是一直咄咄逼人的审判官也闭上了嘴。
“我会保护好这里。”路西乌斯平静地说。
“我知道,回去我也送你一瓶蜜酒。”
“……我不喝酒。”
——
他们在树林中跋涉,距离那丛燃烧的磅礴篝火越来越近。
“这火烧了多久了?”楚楠擦了擦汗,他看着蛇在草丛中游动的背影,兴许是惊奇于这碎嘴的家伙居然突然没了声响,他也只好找个话题来继续刺探些情报。
“如果你想问救援队的事情,他们现在都被超坏獭和换皮者们拦在森林的外围。”蛇没有停下行进的‘步伐’。
“闹得这样大,灰城的冒险者公会还没有做出反应么?”楚楠问。
“灰城现在有别的事情要忙,冒险者们和商人们还在忙着反对政务长官增税的游行。
这森林周围的冒险者公会倒是挺早就做出了反应,只是聚集在这小地方的冒险者们可没法子一下子突破那么多温迪戈,你已经比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要强了,楚楠先生。”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冒险者只觉得这家伙越来越不简单。
“因为这一切都是我的阴谋啊。”蛇发出哼哼冷笑。
也不知道这家伙是从哪发出这笑声的。
“马上就要进入火场了,让我给你上个护盾术。”蛇说。
一道球形护盾术立刻在楚楠周围亮起,光看厚度和那稳固的光弧就知道这护盾绝对比塞莉希施加地要稳固许多许多,楚楠伸手摸了一下,才发觉这护盾术居然在物理上隔绝了内外相互的的干涉。
这是不是也能算得上一种……囚禁?挟持?
他们就这样穿过火场,燃烧的灰烬在他们周遭洋洋洒洒的飞落,断裂的树枝,染着火星的树叶,越是靠近火场、周遭的颜色就越是单调,最后干脆变成了可怕而分明的红黑色。
黑色的大地,红色的天空。
在一切都令人混淆的可怕环境里,只有那蛇的背脊上闪烁着一线金色,楚楠就这样一直跟着它穿过了火场,在林间一处平整的空地里隐约看到了几道背影。
“怎么有这么多人?”楚楠警惕地停住脚步。
“援军们。”蛇的金眼睛在灰暗的环境中熠熠生辉:“你没注意到么?树林中明显的魔力波动,那是传送法术和通信法阵特有的频率,我以为你对以太很敏感才对?还是我周围的以太真空影响了你的判断?”
“……”楚楠还是没办法直接相信他,但到了这里……似乎也只能继续上了。
于是他点点头,跟着蛇继续在灰烬中跋涉,最终走进了那片空地。
似乎是听到了他们发出的动静,那些人一齐转过了头,一位重装骑士,一个审判官打扮的家伙,两位长袍法师,还有个装扮简单的,不认识的女孩,以及那张自己认识的脸,她呆呆地看着自己,刚刚抹净的脸上还带着几道可怜的伤痂。
她吃惊地看着这边,在话语出口之前就已经红了眼睛。
楚楠突然感到自己舒了口气,紧绷的情绪突然松弛开来,把持在aibo剑颈上的手指滑落,他只是笑了笑。
“楚楠。”女神官轻声说出了他的名字。
疲倦的沙哑还在她的嗓音里回荡。
“嘿……塞莉希。”他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