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977年1月25日
地点:帝都
只是,每一个原主的亲人见到我大概都有些失落吧。
我对他们实在表现的过于疏远,他们从我这里大概是半点亲密都感受不到。
那个不到十五岁的、会撒娇的小孩儿如果到了现在,时间于他也只是过去了六年。
可对我来说,我的十五岁过去都快十五年以上的时光了。
关键我自己还回想了下,我十五岁时,好像也没有可以撒娇的对象,倒是比我小点的妹妹经常向我撒娇。
舅舅的失落很明显,他不算是个善于演技的人,或者说,他不想在自己的亲人面前隐藏情感。
我本来打定主意做我自己,才不去可怜谁的。
可他看着太像失去亲人的可怜人了,我还是忍不住安慰了他,
“好在,都熬过去了,没事了。”
他笑了笑,笑意很是勉强,我坐在那儿,他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把我搂在怀里,说,
“这孩子怎么折腾成这样了,还不如留在家里!”
我问他,
“留在家里会更好吗?”
他被我问住了,显然也不好,更不好。
他们这些年哪会少受罪呢,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都是不容易的。
他们分一个孩子出去,也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了,所以才这些年都没提要把孩子接回去。
不管再怎么担忧,他们需要留一个下来。
“可这损失也太大了!”他看着我的腿,又看了看我的脸,眼里全是怜惜。
我见到他到现在,终于露出了个笑脸,
“您别看我这样,您知道我直接、间接救了多少人吗?我自个儿都觉得自个儿了不起了。”
他也努力挤出了笑脸,夸奖着说,
“对,不愧是我们小安!真是了不得,我就知道你行。”
我看着他才三十来岁,鬓角已经露出的白发,先收敛了笑容,又重新扯出个笑脸,
“嘿嘿,谁也不敢笑我这道疤,跟杀人犯搏斗中的枪呢,这条腿,也是……”
他打断了我,“好了,别说了……”
他声音里已经带着哽咽,马上又低下头,平复下情绪。
我试图转换话题,“家里都好吗?”
问出来的时候,我真的只是想要客套一下,但很快我知道这是我最不该问的话题。
我以为他们都起码比我混得不会差太多的。
舅舅平静了下来,恢复了冷静严肃的表情,对我说,
“你舅妈当初被举报,受了罪,身体不好,前两年没了,你表弟和表妹还行,年纪还小,影响他们不太多。
我老是出门公干,他们跟着他们外婆外公生活,我回来,以后就我带着他们过了。
家里宅子那儿,上个月想办法拿回来了,刚刚搬回去,那会儿你受伤,我在外头公干,走不掉。”
妻子死去,儿子女儿也一直不在自己身边教养,怕自己连累了孩子们。
姐姐唯一的孩子还流落在外受罪,连联络都不可以。
公干的舅舅听说自己的外甥中了枪,却走不了,还得继续做事,得是什么心情啊。
就像是那位大爷,我刚中枪进医院,他估计是连夜就坐了火车去的,才能在我刚醒不久就赶到现场。
这么大一把岁数了,受了那么多罪,身体怎么会多好呢?还是连夜就去了,估计是做了收尸的打算去的吧。
这一路上他又是什么心情呢?
虽然我对自己说,他们不是我的家人,他们关心的不是我,我也不是愿意来占他们孩子这个身体的!
但如今这情况,我只能跟他们做亲人,别无他选。
反正我们都需要这种关系,他们会想知道他们的孩子已经没了吗?当然不想了。
而我,需要在这个世界扎下根,才不必像浮萍一样四处飘荡。
我带着舅舅参观这个空荡荡的宅子的时候,他也是一阵唏嘘。
因为他的家,也是空的。
他看完房子,自嘲地说了句,
“我们都要回了房子,却要不回房子里的家人。”
是啊,这么大的宅院,从前得是多么热闹欢乐的景象啊,现在也只余一个空荡荡的地皮和屋子了。
我知道,他比我想象的还要坚强,只是在亲人的面前才稍微脆弱一下。
出了这个门,他又会变成那副冷冰冰的严肃模样了。
徐庆为了少做几道题,好晚才悠悠来迟,看到我舅舅也只疑惑我们的相像罢了。
虽然领了舅舅的任务和薪水,可他都没见过我这位舅舅,是派了人让他去的,自然轮不到舅舅出面。
倒是舅舅看着他,冲他作了个揖,
“多谢你,不顾生死,救了我家小安!”
我对着徐庆用嘴型说了个:我舅。
徐庆连忙鞠躬,乖乖巧巧问了好。
合着他就在我面前嘴欠,在其他人面前乖成这样?
徐庆这样,我倒是突然想起,他就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孩儿了。
二十岁左右的小孩儿,正是热血的时候,怪不得,肯做那么蠢的事儿。
舅舅带着我们下了馆子,徐庆大中午才来,就赶上吃饭了!
后来被我说过,徐庆也不好意思拖时间了,也开始用心学习起来。
七七年仍在我养伤中来到了,仔细想了想,冬天好像跟我有仇,总是没完没了在这种时候受伤。
这下好了,还落了残疾。
今年冬天冷得吓人,尤其是大寒过后,气温骤降,人们说这是寒灾。
可离了乡下,离了前进村,对于寒冷或是寒灾我好像都没那么多感受了。
也许是往年冬天,看着那些地里劳作的村民们,看着他们冻烂的手脚,寒气都直往人心里钻吧。
帝都的大街也没什么特别的景色,逢年过节,总是比其他地方热闹而已。
我有时穿的严实,拄着拐,四处去看看,有天不知怎么的,走到原来那家照相馆。
我走进去,仍是当初的那个年轻人,他已经认不出我来,只以为是个寻常的趁着快过年来照相的人。
“兄弟,拍照等会儿啊!”
快过年了,照相馆很热闹,不少人还是愿意趁着这个时候拍几张照片的,而且这会儿拍照基本都是拖家带口的。
我看了眼这会儿还是空荡荡的墙面,随口问,
“这儿怎么不弄个照片墙什么的,让客人看看,你拍照技术那么好。”
那位大哥刚招呼完一个客人,听了我的话,也看向自己那个空荡的墙面,
“嘿,有道理啊哥们儿,回头我考虑考虑!”
等了一会儿轮到了我,我穿着那身貂皮大衣,还拄着拐,带着貂皮帽子,这一身儿太适合拍照了。
我坐下,随着他的一声,“三二一!”
照相照完,照例要等一周左右,我又拄着拐离开了。
快要过年了,路上有不少行人,大伙儿不知道在高兴什么,各个喜笑颜开的。
他们或是抱着刚从供销社抢到的新布,或是牵着孩子,孩子手里再拿着一串糖葫芦,吃的脸上全是糖碎。
看着很有生活气息。
衣服呢,大人基本都是蓝色、灰色调,很少有穿别的衣裳的,除非军人,军人很多都穿着军装,好像没什么便服似的。
小点儿的女孩子们基本是红色、粉色的衣裳,带格子的衣服居多,少数穿着带小花儿的。
男孩儿不用说,还是蓝色、灰色为主,都穿着老棉鞋。
骑着自行车的,基本都穿着蓝色工装,或者是穿着军装的。
我这一身,与这场景,不太搭配,貂皮大衣,皮帽子,拄着名贵木头做的拐,啧,极度不搭配!
我正在逛着,一辆自行车骑过来,绕着我转了一圈,车上是一个很精神的年轻人,他开口问,
“哥们儿,这行头怎么回事儿啊?”
问话的功夫也没停下自行车,还围着我绕圈儿。
我目光随着他,说,
“北方回来的,生着病怕冷。”
他停下车,看了看我手里的拐,
“嚯,黄杨木的拐,值不少呢吧?同志,出示下证件吧?治安处的!”
许是看着这么特别,有点怀疑是特务吧。
我在他说话的瞬间,没忍住红了眼眶,想起初见黄河的景象。
我老实回答,“没带,在家呢,就在前头不远。”
大概是觉得我有些奇怪,他还是要查,直接就开口,
“那就请带路吧!”
我没想拒绝,正要走呢,有一个青年过来拉住了那个要查我的,
“嘿,不用查了,这位是前头祝家的,我见过一回。”
说完他又跟我打招呼,
“在老领导家见过你,当时人有点多,你不认识我吧?我是叶勋,叶况你认识吧?
你们总一块儿玩儿的,那是我堂哥,算起来咱俩是同龄。”
我冲他点点头,“哦,你好。”
他看了眼拐,“腿怎么说呢?”
我低头看了一眼,随意说了句,“哦,跛了。”
他看向我,眼睛瞪的老大,很震惊,抬头纹都瞪出来了,
“养不好了?”
我也与他闲聊上了,
“中枪,子弹打过了骨头,能保住腿就不错了,走路倒是没问题。”
他一脸惋惜,又看了看我脸上的疤,“这个也不能消了?”
我回答他,
“嗯,也是子弹划过去的,早就定型了,消不掉了。”
边上那位小兄弟听着我们的对话,脸色也是越来越震惊,忍不住插话,
“你是干什么的啊?当兵的?”
我看向那孩子,露出牙齿笑了笑没回答,边上的叶勋也笑着不回答,只是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