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976年1月15日
地点:前进村
每年冬天,村里都会走一两个老人,今年大雪之后村里又办起了丧事,大早上,迎着哀乐来到村里的,是一个又黑又瘦的青年人。
他是于秀老太太的那个远房侄子,因为‘投机倒把’被举报坐牢的,今年刚从牢里放出来。
于秀老太太在大雪之后病倒了,就算不时有邻居关心一下,还有村里沾着亲的亲戚照顾一二,但于老太太还是越病越重。
于老太太大概是怕自己这么死了,于是托了村民帮忙给那位远房亲戚带了信,这估摸着也是想临终托孤的意思了。
那位远房表侄就来了,一来是侍疾,照顾于老太太,二来是,要是于老太太就这么没了,他来就表明,他们家会把孩子带回去养大,让于老太太瞑目。
我见到他那天,正在村子里闲逛呢,就看见一个又黑又瘦,但是看着浑身劲儿的青年往于老太太家去。
他穿着浑身补丁的衣裳,哪怕大伙儿都穿着带补丁的衣裳,他的衣裳也实在像是乞丐服一样,不知多少年没有换过了。
背着一个包袱,连包袱皮都全是补丁,要是去别的村儿,估计会当他是个要饭的,给口吃的就撵走!
好在这是前进村,有我这个发了疯的打样,村民们好歹不会接受能力太差。
我看着他进了于老太太的家门,然后继续闲逛。
反正寒假不用上课,我也不担心形象太差辣到孩子们的眼睛。
这会儿长发已经没过了眼睛,又干又枯,乱稻草一样,衣裳也不好好穿了,这个扣子不扣、那个扣子扣的,有时候连鞋子都是汲在脚上,不好好穿着,如今更像个村里的混混似的。
养了几个月的肉,又全都掉了回去,看着瘦瘦、高高、弱弱。
更糟糕的是,今年开始长胡子了,更更糟糕的是,我不理它,随便它长。
我又开始带着李全康胡闹,并且比以前更加过分,上山找木头,下河挖泥土,总之李全康一天到晚整的跟我这个乞丐模样似的。
李全康他爹现在不觉得让儿子跟着我是个好事儿了,他也怕儿子回头学得跟我似的吧?
好几次他看见我们两个一大一小的模样,看着有几分欲言又止,最后只用眼神表达了无奈。
于老太太的远房表侄叫于大海,明明生在一个从来没见过海的地方。
他拿了证明证件,就在村里照顾起了于老太太,不知道是不是他真的照顾的很好,于老太太竟眼见着好了起来。
不出半个月,本来已经起不来床的于老太太,已经能在于大海的搀扶下裹得厚厚的出来逛一圈了。
这半个多月,我总遇着于大海,我虽放假,却根本没人再愿意使唤我这个看着已经疯了且快要挂掉的祝老师,我没事儿干了。
于大海则是只有照顾于老太太这一项任务,村里也不会接收有前科的于大海,他自然没其他事情干了。
于老太太休息时,他就坐在院子门口的门槛上,跟谁也不说话,应该是几年的牢狱生活让他变得沉默寡言。
我主动跟他搭了话,问他,他们村儿怎么样。
他叹了口气,回答我说,
“当然不拿我当人看了,我坐过牢,我一是来照顾人,二也是来避一避。”
他习惯不看人的眼睛,总是低着头说话,一副可怜虫的模样。
他们村里人自然是诸多为难,他才在村里待不下去了,宁肯到前进村来喘口气。
可前进村也没人会理他,坐过牢那就是一辈子毁了。
比如李民生,就是那个哑巴,根本没有村民愿意搭理他。
我走过去让他给我挪点地方,他朝边上坐了坐,我跟他坐在同一个门槛上,看着前头这条堆了不少雪的村中小路。
直到他问我,“你是犯了什么罪?看着比我都不如。”
我想了想,“可能是不识好歹的罪吧,其实我也不清楚,但以前总归比现在好一点。”
于大海抬头看了看天,我看了他一眼,原来是眼睛红了,不知道我说了什么戳了他的心。
于大海想了想,不知道是安慰我还是安慰他自己,
“也许我们都没罪呢?别太操心,你这样子就是操心操的,日子慢慢过呗。”
我突然说了句,“想起一本书,不过那里面的人比我们还惨,对比下我们还行!”
说完我就后悔了,这句话没过脑子。
于大海问我,“是什么书?回头我也看看。”
我没说话了,继续看天、看路。
于大海以为我瞧不起他,向我解释,“你别看我坐过牢,我也是识字的,以前也爱看书的。”
我不是不告诉他,而是说的时候忘了,那本书现在还没被作家写出来呢。
我看他很认真,只好说,“不是那意思,那书现在不能看了,刚刚忘记了。”
于大海就没再问了,就是成禁书了呗,现在多少书都不能看了,违法。
我转了话题,问他,“你多大了?结婚了吗?”
于大海叹了口气,“本来要结婚了,结果被抓了,那姑娘现在孩子都有了。
我?今年24了,不过不打算找了,也没好人家姑娘肯跟我。”
我劝他,“别想太多,你还年轻,过几年肯定能找到。”
他摇了摇头,转过来问我,“你呢,应该不到三十吧?有孩子没?”
呃,真会聊天!
我笑了出来,“没,我也不找了。”
他以为我跟他差不多,混不下去了才这么说的,明明自己看着跟丧家之犬似的,还有空来安慰别人,
“唉呀,别丧气!不就是个日子嘛!怎么过不是过?”
我们两个看着都像乞丐似的人,就这么坐在门槛上,乱七八糟聊起了天。
聊完第二天,于老太太就没了,想来之前能起来床就只是回光返照了。
于大海帮于老太太办起了丧事,井井有条,没出任何问题。
小孙子小宝跪着哭个不停,但还努力往边上哭,避免挡住别人的道。
村长每年不知道要参加几场葬礼,于老太太还是国家包葬,村长一大早就来看情况了。
我拉住村长到一边,“小宝怎么说?”
村长直说,“不是说那个于大海带走,他们家养吗?”
我说出了现实,“于大海坐过牢,在他们村儿十分不受待见,估计他家里人也是,孩子去了,是不是不合适?”
村长想了想,“那也没别的办法吧?”
“能不能让于大海到前进村来?”我说出了想法。
村长一下听明白了,“他可是坐过牢的?”
我问,“坐过牢却在咱们村儿改好了,不好吗?”
村长还是摇头,“那不行,影响不好!也就是李民生舌头坏了,要不我们村儿肯定是没完没了挨骂!”
我想了想,开始使用村里惯用的道德绑架,
“当初可是大队长举报的他,让他坐了那么几年牢,要不于老太太有人照顾说不准还不能就这么没了呢,于老太太尸骨未寒的,你忍心让她寒心啊?”
村长忍心,因为他要面子,多个投机倒把的劳改犯绝对不行,
“孩子留在村里养也能找着人养,不是还有个亲戚在嘛?口粮村里出都行。”
我看着村长如此坚决,直接提出过分要求,
“李三虎虽然跟于老太太有亲,但是他们家孩子一大堆,自己家的都要养不活了,根本养不好一个孩子,你要是不愿意留于大海,那就你家养小宝。”
村长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直接疑问三连,“啊?嗯?啥?”
我一本正经的解释,
“去于大海他们村,小宝恐怕要被人瞧不起,还会被欺负,于老太太虽然是李三虎的婶娘,那更是远亲了,家里又养不好。
村长你不愿意留下于大海,不如你们家养小宝得了?反正口粮村里出嘛!”
村长看着我这一本正经耍流氓的模样,下意识开始结巴,“我,我?我!我们家不行!”
我两手一摊,又开始出‘主意’,
“算了,我看,那就让小宝跟着于大海走吧,让他被人欺负着长大,让他一直被人瞧不起,反正咱们也看不见,眼不见为净嘛是吧?”
道德绑架就是谁被绑谁觉得晦气,村长的眼睛可以睁到那么大,我也是这会儿才知道的。
村里真的凑在一块儿商量了,最后觉得于大海留下,确实是最好的办法,毕竟他在原来村子可是全家被欺负的。
李小宝送过去也是跟着被欺负,不说没人考虑这个问题,说了大伙儿想到那个画面了,也不能心安理得无视了。
于大海真的办了证明,落在了前进村。
虽然后来知道了我是个知青,并且完全不敢相信,但还是很感谢我,毕竟能有个收留他的地方不容易。
关悦刚走没几天的时候,李志东就来找过我,他一脸愤恨,
“你们也一起在前进村这么久了,不管遇到什么事儿,你就不能多担待嘛?非要当众叫她难堪?”
我没解释,没说什么她跟人做交易,把一本可以置人于死地的反动书籍放到我的院子里了,也没说,你个二货,也不想想她的回城名额怎么来的!
当然是卖了我得到的。
就这样,我还没跟她拼了,还让她顺利离开,简直是圣母玛利亚转世了!
我对李志东什么都没说,只是朝着他‘哼’了一声,然后叫他滚蛋。
疯子的世界不需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