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973年3月1日
地点：友北村学校
三日后清晨，两位‘罪人’的家属前后脚到了前进村，席春的应该是儿子或是侄子，来接庄卫城的却是两个两鬓斑白的老人，办了手续，收拾了行李，便带着亡故的家人离开了，也没谁去走要哭一哭的流程。
也许是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悄悄哭过了吧，他们的家人也都穿着灰色带补丁的破袄子，胳膊上裹块儿白布，也没惊动什么人，悄悄走了。
我想，他们应该也不想看到这些每天欺辱他们家人的‘无产者’们吧。
我瞅了一眼，连自行车都没停下，越过那些人，背着我的背包骑往学校，继续我的教学日常。
新学期来了个新老师，是位漂亮且特别的女老师。
就是那种大荧幕电影女主角的长相，瓜子脸，大眼睛双眼皮，柳叶眉樱桃的小口，这长得不要太好看！
可在人人朴素的年代，我们穿着灰色或是黑色的老式棉袄，统一的黑色老棉鞋，人人灰头土脸，老师们顶多也就是洗的干净点。
这位女老师看着二十岁左右，穿着这个时代都很少人见过的崭新的红粉色显身形的棉衣，一双商店里能卖二十几块钱的女士皮鞋，就是村里人哪怕看见都不敢问一嘴价格的那种，白色的厚羊毛线围巾十分漂亮。
头发柔顺的可以直接去代言洗发水了，脸上应该是抹了点脂粉，显得气色很好，整个人看起来细皮嫩肉，尤其那双纤纤玉手，一副柔弱无骨的模样，看起来就绝对没干过农活儿，与我们好像不在一个时代。
我初见她时都被整愣住了，一进办公室，就见她坐在原来林丰的位置上笑盈盈地看向我，站起来对我轻声细语说话，
“同志你好，您就是祝老师吧？久仰大名啦。”
说实话，没几个叫过我祝老师，连我教的娃子们都下意识叫我小祝老师，让人以为学校里还有个老祝老师似的。
这也证明，我今年确实看着是个大人模样了。
我愣了一下回她，“呃，同志，你是？”
“我是新来的一到三年级语文老师，沈玉，以后多多关照啦。”她边说边走近我，伸出手。
我下意识同她握了个手，然后反应过来，松了手问，“语文老师？红梅同志不是教语文的吗？”
娃娃脸教了那么久语文，难道调走了？不应该啊？我俩这关系，调走不得跟我说一声？
庄红梅也在这时进来，主动解释，“哦，我改教思想课了，原来林丰老师的课程我来带了。”
呃，这也就是说，专门给这个沈玉腾位置出来了？
不过也是，让她穿成这样，然后说话一口一个啦一口一个啦，谁敢让她带思想课？
我心里腹诽了一下，然后客套着，“沈玉同志，有什么尽管开口，我们早来几年，学校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
我刚客套完，这位女同志真是半点不客套，自来熟的不得了了就！伸手就摸我脸上还没有恢复的伤口，还说，
“这就是被杀人犯用枪打出来的伤口啊，不会留疤吧？”
我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直接吓得连退三步，脸色也黑了，一是疼，二是气的，
“沈同志，你这是干啥！”
庄红梅在边上瞪大着双眼，我再怎么年纪小，在村里大娘们敢摸摸头，那也是前两年的事情了！在学校里大家都是同事，还有没有点尊重了！
许是我的声音太大，校长走了进来，“咋了？”
张远德跟在校长后头看着热闹。
想着以后还得处，毕竟都得在一个办公室呢，正想找补找补。
结果沈玉倒是先委屈起来了，连眼睛都红了，“祝老师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就是关心你，想看看伤口，没有恶意的。”
绿？绿茶？
看伤口你摸一个大男人的脸？经过这两年，我长高了不少，现在也有个177的身高了，妥妥一个帅小伙儿了，再怎么看也不是个奶娃娃吧？
不过我发现了，这年头爱看热闹的人都是同一副嘴脸，张远德赶紧追问，“咋啦？咋啦？”
我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黄晓霞的影子。
我刚想解释下，张了嘴没发出音儿呢就被打断了。
校长不想听那些，直接下了定论，“好了小祝同志，你也不要斤斤计较，沈老师刚刚来，有很多不懂的，你们要多帮助她。”
拉偏架呗？她摸我脸耶，我还斤斤计较了？虽然我确实是斤斤计较的人。
“何文生同志！”校长的大名，估计他没想到我头铁成这样，居然直接叫他大名，睁大着眼睛疑惑的看向我，像是在说，你疯了小子？
办公室里其他几个老师都一副震惊且惊恐的表情，尤其是沈玉，她也想不到还有这么头铁的人，表情没了刚刚的委屈而是变成一脸茫然。
“何文生同志，您是校长，是领导，遇事自当公平公正，您可千万别拉偏架。”
我混不吝的劲儿又出来了，所以说，你勾我干啥！我特么都去找杀人犯拼命了，你看我还想忍一分吗？
“刚刚沈玉同志，上来就伸手摸我的脸，一来我脸受着伤呢，哪能碰？再者男女授受不亲，我被吓了一跳，就问她干啥，还啥也没说呢，您就说我斤斤计较啊？缘由都不问？我再大方也不能任陌生人摸吧？”
张远德的眼睛瞪的比校长的眼睛还大，看向沈玉，“摸？摸？摸脸？”话都说不利索了。
要是不惹我，我会找补过去。前提是，不惹我。
校长拿我没办法，也不能任我再分辨，怕我这张嘴越说越没个样子，赶紧把我叫到了校长办公室。
“小祝啊你啊！”校长那老头跟我们混了两年了，我也不跟他客气啥，直接坐到椅子上，他没计较，而是接着说，
“这个沈玉啊，她是南城人，父亲也是部队的，她跟当时张村当兵的小伙子在部队结了婚到了张村来，结果她男人出任务牺牲了，她呢，生了双胞胎，可闺女前年还叫狼叼了吃了，也是苦命人。”
“叫狼叼走的孩子是她女儿？”我开口问，当年可是闹得沸沸扬扬啊这事儿。
“可不是嘛，她呢生了孩子身体又弱，干不了累的活儿，现在跟婆婆带着儿子相依为命，也不容易。这才在有空缺的时候给她找来当老师了。有什么你多担待点，她不容易。”
何文生在道德绑架，她不容易凭什么委屈我啊，看她养成那副样子，再看看我这副样子，我好像更不容易吧？
我直接问，“她父亲是什么职位？”
少给我玩儿那套。
校长没想到我反应这么快，但没回话，而是，支支吾吾的遮掩过去了，
“呃，呃，呵呵，嘿，那个，快上课了，你快回去备课吧！”
我出了校长室，张远德鬼鬼祟祟拉住了我，“咋说的？”
八卦精！我咬着牙撇了一眼张远德，挣脱开他的手，“上课了！”
反正最后没人去说这个摸脸的事儿，沈玉可怜巴巴道了歉，我也大度的没计较，甚至当着众人面儿把男女大防这个问题也糊弄过去，
“嗨呀，没事儿，主要是这还没长好呢，这会儿啊，不碰都疼，碰一下跟拿刀剐了似的疼。”
沈玉赶紧问，“这么疼嘛？多久才能好？看着已经开始结痂了呀。”
“嗐，这是枪打的，又不是刮了碰了，估计还得个把个月，这会儿我睡觉都害怕翻身不小心碰到。”
庄红梅在事后说，“教了这么多年语文了，突然要我教思想课了，语文给一个从来没教过的人教了。”
看来她也不满，只不过可能是也被校长道德绑架过了，抹不开面子，只能自己主动让出来位置。
毕竟这会儿你是校长，那也不能强迫别人啊，但是可以道德绑架。
我撇撇嘴，“可不是嘛。”
我可没道德。
庄红梅看着我的脸，“纱布咋不蒙了？”
我无奈道，“就今天想解开透透气来着，她弄得我这还又清洁了一遍，要不怕感染。赶明儿个还是蒙上纱布吧，止不住还能遇到这种手欠的。”
庄红梅看着我的脸一副后怕又怜悯的表情，
“哎呀，可离她远点儿吧，看她这副样子估计不是个安生的。”
以后安不安生我不知道，就是中午的时候，拿了口粮后，她婆婆来了，一个满头白发的瘦老太太，衣服也全是补丁。
她呢，把领到的教师口粮给她婆婆了，她婆婆呢，在家里专门做的饭菜装了一食盒拎过来。
摆到饭堂时，那丰盛的饭菜，边上留校吃饭的小娃子们简直都要被香哭了，口水流了一地。就连老师们看着她那菜色也是频频咽口水。
而沈玉，脸不红心不跳，吃的那叫一个淡定优雅。
吃完饭校长就找了她，具体说了什么不知道，只是沈玉出来时脸色不太好。
等庄红梅问她，是不是每天要这么吃饭的时候，她茶里茶气说，就是婆婆心疼她，第一天送一送，以后不让她送了。
我和庄红梅对视一眼，应该是校长说了她，不让她这样搞特殊，她才不带的，毕竟影响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