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判一出,无人站出来反对。
好似黎莲机确实十恶不赦,活该被判处死刑。
风轻气爽,阳光撒在身上该是和煦的,这一刻却是化作昆凌顶上削骨一般的冽冽寒风。
黎予沧在人群中望见几张熟悉的面庞,他们是南城的居民,一直在黎府周边街头维持生计,他们都曾受过黎莲机的恩惠。
其中有一个丈夫牺牲战场的遗妇,姓赵。由于她膝下子女众多,上头发放的抚恤金根本不足以开销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度。
黎莲机得知这赵娘子经营有一个烧鸡摊,每日前去光顾,风雨无阻,且会多付几倍的钱,即便她做的味道差劲。他一般会忍着吃完,赶上哪天用过膳食,实在吃不下,才会丢给他的老伙计——黎府附近的流浪大白狗。
黎予沧记得赵娘子看见黎莲机来到她摊子时感恩戴德的模样,对他鞠躬又鞠躬,总要说自己是上辈子行善积德,这辈子才能遇见大善人。
而现在,她却跟随群众破口大骂,“能杀这么多人!真是死人渣!你们是不知道,他往日总喜欢仗着黎府的财大气粗,不珍惜钱财,花钱如撒纸!还真当自己从乞丐飞上枝头变了凤凰!一个养子!还是个破乞丐!哪能与真正出身世家大族的公子相比!当时我就觉得他不是什么好鸟!”
还有一个孤独的老狐民。
听说他是二十年前才来到南城,活了将近五百年,腿脚不太好,却又只有拉车送货这一个本事,只能以此糊口。送货时,赶到上坡便十分吃力。而通往南城最热闹的街头的必经之路便有一个陡坡。
经过这里,一旦赶上天寒地冻的下雪天,或风吹雨打的暴雨天,车轮就会打滑的厉害,对他来讲便是遭了罪。
而黎莲机会赶在这种极端天气,特意等在坡下许久许久,好在他困难之时帮他一把。
此时,这老狐民也在场下,同样对黎莲机指指点点,“他还爱占小便宜,我送货时,雇主另外白给我的东西,他都爱拿!”
黎予沧记得非常清楚,黎莲机一共拿过他三次东西,第一次是一块已经碎成两半,且还脏兮兮的糖,第二次是一个已经破了个洞的小花灯,第三次是腐烂了一半的梨。估计是某些店家卖不出去的破烂。
而且,这些东西明明是他要作为报答,硬塞给黎莲机的。
可他只字不提的是,若哪次他慌忙赶路,来不及吃饭,黎莲机还会为他买些吃食,偷偷放在他的拉车内。
其中还有令她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个,叫做潘世美,如今在南城一位富甲府上担任私教先生。
他原本只是籍籍无名的穷书生,要说是书生,其实也算不上,因为他起先穷到买不起书本,从来没读过书,而他的抱负却要靠读书实现。后来,全是黎莲机从黎府书房拿来他需要的书本借给他读,偶尔还会拿府上的笔墨纸砚送他。五年后,他便考上可入学塾担任先生的资格,只后来先被富甲相中,出了更高的价格聘他去了富甲府上。
而这个人,同样也站在台下与其他狐民一起,振振有词的诋毁黎莲机。
“亏我曾拿他当恩人爱戴,早先从其他先生口中听闻,他不尊师重道,欺凌同窗弱小,我甚至要与他们打起来维护!没想到今日他更为丧尽天良!”
之所以印象最深,便是原先就知道他是个白眼狼,他所言爱戴本不存在。他在实现抱负后,连句感谢都不曾与黎莲机说,且再没来拜会过黎莲机。
而他所说的其他先生说“黎莲机不尊师重道、欺凌同窗弱小”更是不存在,也并非是其他先生传言,而是他向其他先生谣传。
当年,一位正在他们私塾任职的先生恰巧也在场,反而是他反驳了潘世美,当场说了几句公道话:“少年心性爱玩,课下调皮捣蛋一些也算正常。课上,黎莲机一直是最为尊敬师长,也最是重视师长教导。且他也从不曾在学塾里欺凌弱小,反而时常帮助弱小。”
这事后来也就传进了黎予沧与黎莲机耳朵里。
听着这些人火上浇油,颠倒黑白,黎予沧一再心生恶寒,这寒气顺着血液流窜全身,再侵入骨髓,像活生生将她吞入到冰窟窿里,冷到她头皮发麻,全身僵硬。
她原本以为黎莲机只会当一次“农夫”,不曾想,他要在今时今日面对这么多的“蛇”……
更有甚者,买过菜顺道凑热闹的闲散妇人兀自抓了颗筐内的鸡蛋,朝着被扣跪在台上的黎莲机丢了过去,正中额头,蛋清蛋黄泻了一脸。
她嘴上如刀子一般致命,“别以为自个是大家公子便可为所欲为,便可随意践踏我等贫民,出身高贵,命就金贵?贫寒者,就该视如草芥?下你的阴曹地府去吧!”
众人推墙倒,有人打这个头,便一发不可收拾,场下那是手上有什么丢什么,空手的顺也得顺一个来。
菜叶、石头、泥巴、甚至是鞋履……
“去死吧!”
“去死!”
有个别男子,实在无物可扔了,还是不能过瘾,竟要抢怀里娃娃的零嘴去,惹得小孩“哇哇”大哭才作罢。
此人另一只手中牵引的半大的丫头正紧握着手里的糖葫芦,且防范地往身后藏了藏,泪眼盈盈道:“爹爹,那个小哥哥好可怜。你们能不能别打他了,好不好?”
这一下,离得近的,凡是听到的,纷纷对这一家三口投以不怀好意的眼神。
“孩子年纪小不懂事、不懂事……”男子见因女儿失言引来不满,只得嘿嘿一笑息事宁人,并赶忙把女儿往身后扯了扯,而后立刻压着声音教训她,“别给我哭哭啼啼!小小年纪你懂什么!这种人就该砸!反正也是将死之人!”
小女孩只好把泪水憋回去,眨巴着水灵灵的双眸,疑惑道:“死?那是什么?”
男人没了耐心,“死就是死,小孩子家家问那么多干什么!闭嘴吧!”
有那么一些人也不比这男子好到哪去,虽不至于抢孩童的东西,但却寻到那砸鸡蛋的妇人买几个鸡蛋来。
这妇人还利用众人高涨的情绪,坐地起价,狐民也不管亏不亏,心底只图个爽,个个也算大手笔一回。不一会儿,一篮筐鸡蛋都卖个干净,给妇人狠捞一笔。
顷刻,黎莲机膝下的杂物堆积成小山,蛋液合着碎壳、泥污搅了一身,无华的苍白面孔难得有了红艳,却是被石子砸出的淤肿,其中凄苦怎一个惨字了得。
场内始终没有人可怜他,旁观的依旧旁观,动手的还在动手。
一个青年抬着嗓门阴阳怪气,“瞧他还挺傲!进场以来一句话不说,只怕这跪都跪得相当不爽,真当你黎家手眼通天,保得下你?”
“真不知如此心狠手辣的人有何可维护的,黎家别是想包庇他吧?养着让他继续屠害族人吗?”
一老翁竖着大拇指道:“痛快!不得不说族长判得好!”
“杀!”
“杀!杀!杀……”
迎合越来越多,声响越喊越大。
黎予沧听在耳里,痛在心底,呼吸越来越急促,最终受不住打击,昏厥在作陪的宋原礼身上。
她被唤醒后,睁眼便是黎莲机身负枷锁,一步步被压上断头台的情景,她挣脱宋原礼的怀抱,推挤着维护秩序的禁军,嚎啕大哭,整张脸都因此皱到了一起,全然失了美态,“呜呜……黎莲机!不愿认错你为何还要回来!为何!呜——黎莲机……你这个傻子……呜哇……”
从始至终没有表现出抗拒的黎莲机总算给了一些反应,在禁军推搡下,他慢慢寻声回头,淡到无神的目光扫到那一抹干净的白影,像是在作回忆一般长久凝着,只道出区区四个字:“予沧……不哭……”
可这话极其微弱,且口齿不清,就连离他极近的禁军都不曾分辨他说了些什么,只当此人听见要被处以死刑,便吓破胆疯了,只会讲些胡话。不然哪有上着断头台,反应还如此浅淡的理。
禁军猛得拖拽他一下,“快点,别误了时辰。”
脚链一绊,黎莲机趔趄一下,而后迈下每一步,嘴上再不曾停过:予沧……不哭……予沧……不哭……
将黎莲机押送到断头台后,禁军便退开了。
恭候多时的刽子手扭了扭健硕的巨躯,抬了抬粗壮的胳膊,掂起脚边的酒坛,仰含一大口,全数喷洒在他轻轻松松便提起的砍刀上。
这时,不知从哪里跑来一条勇猛的大白狗,一跃跳到断头台上,对准刽子手的腿狠狠开始撕咬。
底下群众一阵议论,“哪来的野狗!敢到刑场发疯!”
黎予沧却认识那条狗,正是黎莲机经常拿烧鸡喂养的白色流浪狗。
刽子手呼出一声,巨躯一震,对着狗头使出全身力气甩出一脚。
白狗呜咽一声,飞到断头台的石柱上,再次狠狠撞了头部,就此一命呜呼。
没想到这最终,竟是一条狗最念恩情。
风云突变。天蓦然暗下,漫天黑云似用墨池洗出来的。
黑。
无边无际的黑。
砍刀上最是惹眼的红缨随着呼呼大风飘动,愈演愈烈。
天气不等人。
萧贤昀从签令筒抽出令牌,闭了闭眼,深吸一气,便狠狠丢了出去,一气呵成:“斩立决!”
刽子手将大刀高高扬起。
黎予沧头摇得像拨浪鼓,嗓子已哭喊哑了,“别!不要!黎莲机……不要!”
宋原礼及时拉住她,揽入怀里,并抬手代她遮住双眼。
在刀刃离黎莲机脖子不过一指时,刽子手倒是听清黎莲机愈发流利的吐字。
他说,予沧,不哭,你一哭就丑了。
刀落,头断,血溅,雨落……
细雨纷纷,落在黎予沧脸上。
她虽看不见,但她听得见,她甚至怀疑落在脸上的不是雨水,而是从黎莲机人首分离处迸溅而来的血液。
“黎莲机!”她扒下宋原礼的手掌,入目便是血染的断头台……
“啊——”她抱着头,痛不欲生地大叫,从始至终都心存的幻想随这一声嘶哑破灭。
为何不逃!你可以做到的……你明明可以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