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赵守正便约上申时行到东厂衙门踢馆。
两人穿戴整齐,乘着官轿来到东安门迤北,东河沿一带。过桥以后,便见一座青砖灰瓦、其貌不扬的衙门,衙门前还立着一面牌坊,上书‘百世流芳’四个大字。
要不是八字墙下,立着十二名头戴圆帽,身穿蟒衣,脚蹬白色皂靴,腰悬双刀、面容凶狠的番子,还真没法将这个有着崇高追求的衙门,跟臭名昭着的东厂联系在一起。
东厂设立于永乐十八年,是干什么的就不用多说了。总之大明朝上上下下都知道,只要被东厂抓进了诏狱。能活着走出来的官员寥寥无几。只要能做到这一点的……比如海瑞,大概率倒真能百世流芳。
这个臭名昭着的特务机构人人避之不及,守门的番子整天看着空空的街道发呆。今天有官轿主动上门着实稀罕,他们一时居然没反应过来,直到那两顶三品官轿到了近前,那带头的白靴校尉才喝止道:“快落轿,这里‘文官落轿、武将下马’不知道吗?”
两顶轿子这才停下来,轿夫掀开轿帘,申时行和赵守正联袂走下轿来。
守门的番子都看傻了,只见两位大人鼻梁上架着大框墨镜,嘴上叼着雪茄,最吊的是每人的脖子上还搭了一条白色的羊驼毛围巾。
虽然不明白这打扮是什么鬼,但番子总觉得很不爽。要不是看他们身穿着三品的官袍,非揍他俩个生活不能自理不可。
“你们是哪个衙门的?”白靴校尉制止住躁动的手下,还算客气问道。
“吏部申侍郎。”
“礼部赵侍郎前来投贴见你们掌班。”两人的长随赶紧将两人的名帖奉上。
听到两人的名号,白靴校尉神情一动,说一声‘稍候。’便赶紧转身跑进去通报。看得众番子一愣一愣,心说头儿什么时候这么清廉且勤快了?不要门包不说,还亲自进去通报?
那边申时行见状也暗暗松口气。其实今次他是有赌的成分。
一个月后的廷推,申状元也是有想法的。虽然他当过一任大主考,按说入阁是稳的了。但他毕竟年资还是稍浅了点,前头还有马部堂,还有南京的几位部堂,而且在野官员也有被推荐的资格……比如前番被高阁老整下去的潘部堂,更别说原先那些阁老了,所以要是廷推被人顶下来也毫不意外。
申时行这个人表面不动声色,内心戏特别的多。他看到素来‘大象砍了鼻子——装猪’的赵侍郎,竟忽然一反常态活跃起来,而且一张罗便是牵动朝野的大事儿!就猜到公明哥哥也生了浑水摸鱼的念头。
申状元之所以这么笃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年初搭档担任会试主考那回。那次赵二爷扮猪吃老虎的表现,让他大受震撼——尤其是后来传胪,张相公只是因为一个儿子成了榜眼,就被朝野戳着脊梁骂。
而赵侍郎明明两百多个徒孙中了进士,却非但没收获骂声,反而还被人称赞他有大智慧——赵二爷以夸张的表演完美避嫌,又通过让亲家大公子落第,证明的自己公正无私。
后来人们还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酣睡的赵侍郎’,以此形容他装糊涂的本事。
现在酣睡的赵侍郎都打起精神来了,不是为了入阁拜相还能为了什么事儿?
恰好,申时行也是这样外欲浑迹、内抱不群之人,于是当机立断,放弃多年的韬光养晦,决定跟赵二爷一把,和他共享大功德,以增加廷推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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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昨晚申状元已经下决心,就是龙潭虎穴也要陪赵守正闯一闯了。却没想到今天一见面,他便把自己打扮成这副尊荣……
申时行扶一扶沉甸甸的墨镜,心中暗叹,今儿是阴天啊,都快看不清路了。
“公明兄,我们为什么要打扮成这样?”他小声问道。
“这样才有杀手气质。”赵守正顺一顺儿媳送自己的围巾道:“你没看过动画片上,杀手都是这么穿的吗?”
“哦,有印象了。”申时行生疏的抽着雪茄,不小心入了肺,便忍不住咳嗽两声。“不过杀手气质,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们今天就是要展现出杀手本能,震慑住东厂这帮人!”赵守正扶一扶墨镜,将气势提到最高道:“恶人还需恶人磨!就是要让他们知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哪怕东厂也要讲王法的!”
“说得好!”申时行忙赞一声,心中却暗叹,东厂要是讲王法,那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但他面上一点没流露出来,因为他总觉的公明兄这样做,肯定有自己没想到的高明之处……
那就拭目以待,看看这东厂,到底能不能讲道理了。
等候不多时,那白靴校尉出来,说掌班张公公有请。
两人便跟着那校尉进去东厂衙门,转过照壁就看到正厅左边的小厅中,供奉着岳武穆塑像。可见任何组织都是自认为正义的,没人会觉得自己是天生坏蛋。
然而讽刺的是,就在岳飞祠后面不远处,便是人间炼狱般的诏狱……
东厂掌班太监张大受,在二厅中接见了两位侍郎。冯公公在宫里整日伴驾,东厂这边的大事小情,都是由张公公负责。
上茶后,两位状元郎道明来意。
张公公一边翘着兰花指,撇去茶盏中的浮沫,一边面无表情道:“这不合规矩啊。诏狱里头关的都是钦犯,没有旨意外臣不能提审。”
“我们一个吏部侍郎、一个礼部侍郎,都不是刑部侍郎,怎么也谈不上提审吧?”申时行分辩道:“我只是代表部里,来跟他们聊聊。他们都是朝廷命官,如今下了诏狱,吏部不能不问问明白的。”
“探监也不行。”张大受哼一声,任凭申时行如何劝说,他都不为所动。被说烦了便道:“你们文官什么时候给我们太监开过后门?”
“现在就是在帮你!”一直没说话的赵守正忽然开口了。说着他摘下了大墨镜,用那养精蓄锐良久的杀手目光,紧紧盯住了张大受:
“张公公是吧?希望你明白,我们是来帮你们的!”
“帮我们?”张大受似乎被赵守正犀利的眼神,直勾勾看得心发毛道:“什么意思?”
“前番你们冯公公的亲信把我们的人拿回来,还要廷杖,是因为他们反对张相公夺情!”赵守正便气势十足的大声道:“然而现在皇上已经准了张相公回籍,那邓以赞和熊敦朴的奏也章正是此意!你们还要坚持廷杖,这是要让皇上和冯公公做恶人吗?”
“呃……”张大受咽口吐沫道:“廷不廷杖我们也说了不算啊,那是宫里的意思。”
“不要总拿宫里的意思搪塞!”赵守正有力的一摆手道:“现在明明有机会让那些年轻人认错,以全皇上的颜面。你们却要横加阻拦,到底是何居心啊?”
说着他不待张大受回答,便朝着西边一抱拳,满脸沉痛道:“皇上才十五岁啊!就下旨廷杖官员,而且还是五个!这让天下人怎么看?这让史书中怎么记载?你也是读过内书堂的,难道不知道‘左顺门之变’对世宗肃皇帝的伤害吗?!”
张大受张嘴结舌竟无以反驳。
赵守正这才叹口气,放缓语气道:“张公公,你是皇上的内臣,我和申大人是皇上的日讲官,咱们都是皇上最近的人,要事事替皇上着想,一切以皇上为重啊!皇上还小,就更是如此了……”
“哎……”张大受虽然听不大懂,但大受震撼道:“好吧,咱家也不能输给两位侍郎,这回就破个例吧。”
说着他一招手道:“来人,带两位侍郎去诏狱……”
申时行都看傻了,没想到这太监还真吃公明兄的嘴炮?
一直到出了二厅,走到诏狱门前时,他才如梦初醒道:“公明兄,你竟然真的说服他们了。”
“这就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赵二爷拿起围巾擦擦汗道:“瑶泉兄,下面就看你的了。”
“放心,我有把握。”申时行自信的笑笑,两人便在领班太监的带领下,进去了阴森的诏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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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行何等理智,自凡出手就一定极有把握。
他的策略是先拿下邓以赞和熊敦朴,然后以点带面,完成任务。
而且这两人当初坐馆时,申时行正是教习庶吉士的老师,与他们相处了三年,建立起比较深厚的感情,而且对两人也了解颇深。
门生攻讦座师,本来就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加之两人入狱后虽没受刑,那点胆色已经被诏狱中幽暗恶劣的环境摧毁的差多了。所以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坚强……
当他们知道因为自己的缘故,座主被气得大出血,就彻底硬气不起来了……
申时行便对两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告诉他们误会他们座师了。其实张相公想的跟他们一样,也是先归葬离开京城再说……但他们不分青红皂白把老师骂一通,张相公是何等的心痛?
但师生反目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对老师和学生都太有害了。所以还是跟皇上认个错,说自己太年轻,想事情太简单,以为用激将法能让皇上快点放老师回乡,没想到捅了这么大篓子出来。
这样皇上最多把你们外放,张相公也会原谅你们,你们的首倡之功仍在,且不会被视为欺师灭祖,皆大欢喜不好吗?
ps.明天,其实是今天,是岳母生日,今年轮到我们主办,所以明天白天肯定没时间写字了。晚上还有两篇约稿(一个是写给新作者的心得;一个是公益性质的童话)都到了死线,必须要写完了。只能请假一天哈,周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