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寒风冷冽,吹得人身心颤栗。
乌云散去,下了三日的暴雪也停了,和熙的阳光洒落下来,给大地镀上一层柔和的温暖。
泽城悠绕开了府里的侍卫和仆从,像他还是六七岁时一般,瞒着所有人偷偷来到了月的院子。
平常早就会被清理干净的落雪还堆在院子里,树下挂着的秋千上堆满了纯洁的白雪,有鸟雀飞下来用爪子翻动雪堆,想要找到遗留下来的草籽。
泽城悠走进院子里,在堆积起来的雪堆上留下了一个个脚印。
他走到月所在的屋子门前坐下来,看着蒙上一层白雪的院子发呆。
那棵树上的鸟巢是他编的,当时他年纪小,还以为只要有窝就会有小鸟来住,结果一只都没有还被月嘲笑傻。
院子角落那棵野桂树是他挖过来的,他还特意选了一个阴凉的角落种下来。
那棵榕树的枝干是他十一岁时爬树掰断的,要是没有月他肯定会躺个一两个月。
那个洞是……
真是的。
现在静下来仔细观察,发现这个小小的院子里满是难忘的回忆。
他当时怎么没有注意到呢?
他之前为什么没有珍惜每一刻与她共度的时间呢?
因为不知道何时死之将至,我们将生命视为无穷无尽任意挥霍的源泉。
然而,所有事物都只出现一定的次数,并且少得可怜。
你会想起多少次童年中某个特定的下午,某个深深成为你生命一部分的下午。
然而人们觉得一切都可以任意挥霍。
她跟他们共处的时光是高兴的吗?
会感觉到孤单吗?
说起来,他还是不知道月的愿望是什么啊。
他低头苦笑了一下,眉眼里是倦怠悠长的温柔。
好像来不及了。
“月,你听得到吗?”泽城悠偏头向屋内喊道。
里面没有回应,只有悉悉索索的布料挪动声。
泽城悠知道她在里面。
“我想要许第三个愿望。”
“……”
“……你想要什么。”她回应了,声音就像破败的沙漏,嘶哑沙绵。
泽城悠回望了一下自己走进来留下的脚印。
抹去他犯下的过错。
让一切重新开始吧。
“我希望鹤落山月陷入沉睡,等待下一个有缘人到来。”
为什么!
他怎么知道她的姓名?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们这个,他从哪里知道的?
姓名是一个特殊的咒,它涵盖了一个人灵魂的部分。
她本身就是灵魂体,从她嘴里唤出的姓名带着天然的束缚,所以她从未呼唤过他们的名讳。
他是怎么知道的!
月感觉有一股强制的力量压在她身上,疲倦慢慢涌上她的全身。
不行,她不能睡。
人类的生命实在太过短暂,她再次醒来后泽城他……
还会在吗?
她无力的跌坐在地,挥手把屏风和木门全都扫开。
然后。
看到了泽城悠包满了纱布的身影。
怎么回事?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月的心不自觉战栗,突然袭来的惊吓混乱了她的脑袋。
没事的没事的。
她的血肉可以治愈他。
她低头想要看向自己的双手,却感到了自己锁骨以下空落落的白骨。
是了。
她的血肉已经被那些人夺走了。
她已经死了。
现在只是以灵魂的姿态勉强苟活而已。
变成这个样子以后虽然有了无尽的寿数和力量,但却失去了生前最基本的治愈能力。
她复活人的操作也只是将还没消散的灵魂硬塞进身体里罢了。
命运,真是喜欢戏弄人啊。
她最需要时没有,她不需要时却强加在她身上。
她无力的垂下脑袋,细直的长发滑落露出她脆弱的后颈。
她从嘴里挤出几下悲怆的笑声,像是宽广山谷里泣血的杜鹃鸣叫一般冷冽。
“你……为什么要许这个愿望。”
“我承诺过要保护你啊。”
泽城悠摁住隐隐作痛的疮口,四下打量了周围。
“大概就是这里吧?真是的,你记性真差。”
他身上已经开始有腐烂般的恶臭了,来之前特意熏了很浓烈的熏香,希望她闻不到吧。
泽城悠轻抚了一下纱布下可以摸到骨头的伤口,垂眸轻笑了一下。
他的时间也不多了啊。
这里?承诺?保护?
是那个犹如玩笑般的小孩子扮家家吗?
竟然把那种玩笑当真,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那可不是开玩笑,我可是用自己的武士生涯做的担保啊,怎么可能是玩笑。”
“我会保护你的。”
泽城悠静静的望着她,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百米,却好像有一个无法跨越的巨大天堑。
泽城悠恍然,这就是武正说得爱吗?
他现在好像懂了一些。
泽城悠苦笑了几下。
他这是长大了吗?
月气的浑身颤抖,胸口剧烈的起伏了几下,激烈的情绪波动让她身上的能量逸散出来,带着她长长的头发飘起了一点。
保护保护,又是保护!
从来没有人问过她的意愿。
就这么自说自话的随意决定。
舅舅也好,这天地也好,他也好。
没有人来问过她愿不愿意活,就这么强硬的把她留了下来。
“……你这是诅咒。”
“你们都诅咒了我!”
月蜷缩在冰凉的地板上,冬季冰冷的气流吹到了她心里。
他们。
诅咒了她。
诅咒她独自挺过一个又一个孤苦又漫长的岁月。
眼皮越来越沉,她失力倒在地上,最后尽力的想要向泽城悠的方向看过去。
不要离开。
不要再留她一个人了。
泽城悠的身影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黑暗。
她这次又要在枯坐多少个年头?
下一次。
她再也不想和人类扯上关系了。
泽城悠起身,艰难的来到月的身边,将她抱起来往屋外走去。
“即使是这样……”他们也想要你留下来。
不愿意就这么让你消散。
世界仍有无限美好,你不应该只经历过污浊的痛苦就死去。
啪嗒——
泽城悠的步伐艰难而坚定,有滚烫的水滴落在月的脸上,空荡的屋子里只有他断断续续的脚步声。
泽城悠小心把月放进他准备好的棺椁里,月的身量不大,棺椁里还有许多空间。
泽城悠艰难的在棺椁旁坐下来,安静的注视着这个小小的神明。
“有缘的话,千年后再见吧。”他轻笑了几下,是月熟悉的样子。
灵魂千年一流转。
不知道下一次遇到你的我。
还是我吗?
泽城悠转头看向院子里万物萌动的场景。
春日啊暖阳啊,快些来吧。
保全她一路上无风无浪。